那建筑一樣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迭成龜甲狀的臺基,上頭的屋舍等全是木構,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濃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著絲絲金縷,顯然年代久遠,猶在滿園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處卻非古舊,而是建筑的詭異結構。
這座堂子乃是由十間長方形的獨立屋舍所組成,每間屋舍僅有末端的邊角相接,居中圍成一個小小的正十邊形呈放射狀,每屋之外有三邊圍廊環繞;仔細一想,才發現長屋與長屋之間盡管有外圍廊廡相連,實際上卻是相鄰而不相接,十屋共計四十面墻,竟無一面墻是由相鄰的兩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間長屋的屋頂,均采最復雜的九脊歇山式設計,重檐迭嶂、層層相因,最后竟壘出了八十個懸山面、共兩百四十條屋脊,造型單純、毫無花飾的斗拱一層迭一層,看來便似蓮花海一般,陡地壯觀雄偉起來,其繁復精巧令人瞠目。
遲鳳鈞昂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撫須喃喃道:“大和尚,這座“十方轉經堂”無論看過多少次,每回親睹時的震撼卻不曾稍減。嘆前人的智慧何其高遠,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壯闊的偉構!”
顯義眉目不動,似無所感,但終究不好掃了撫司大人的興頭,接口道:“這座轉經堂最好之處,在于十間精舍不共一墻,相鄰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異常結實,閉起門窗之后,堪稱與世隔絕,連一絲聲息也不漏,是天下間最適合密議的場所。”
“密議”二字似是觸動了遲鳳鈞,一下將他從思古幽情中拉回現實,捋須微笑,轉頭問:“是了,幾位行老、巨商們都到了么?”
顯義稽首道:“回大人的話,都到啦,正在“東之天”里候著。”
轉經堂的十間長屋分別以十方天命名,“東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數來的第三間。
遲鳳鈞造訪蓮覺寺的次數頻繁,每回議事均選在這轉經堂,對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點頭道:“大老板們日進斗金,辰光寶貴,莫讓他們久等。”徑自往東之天間走去。
顯義濃眉一動,上前攬住,低聲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稟報一事。大人這邊請。”挽著遲鳳鈞的臂彎,引他走入為首的“上之天間”。恒如見機極快,回頭一瞪四人,低喚:“跟上!”抬著禮物上了階臺,便在上之天間的門廊間候著,靜待師父召喚。
那長屋從外觀看來,便知屋內空間不大,約莫是流影城中一間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長一些。兩丈之內對面相望,耿照沒把握不被認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轉經堂又在院里深處,院門外俱是顯義的弟子徒眾,階臺下還有四名帶刀衙差,要硬闖出去實有困難。
他悄然四望,抓緊時間思索脫身計,靈機一動,聳肩將抬木一頂,箱角正撞著前頭一德的膝彎處。一德痛得微一踉蹌,及時掩口,硬生生捂住一聲慘叫;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彎腰,堪堪將木箱接住,沒碰著廊間的木地板。
恒如惡狠狠地回頭,低聲咒罵:“你作死么?沒用的東西!”一德不敢接口,低頭揉著傷處。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將東西放下,乖乖站好。一會兒首座若喚,再將箱子抬進去。”另外二人如獲大赦,趕緊也將箱子輕放落地,四人仍是魚貫而立,誰也不敢抬頭。
耿照站在最后頭,一見恒如回過身去,立刻躡手躡腳地閃過屋角,一溜煙似的竄至廊底,縱身往兩屋交角處的垂檐一躍,伸手攀住斜紋鏤花窗格,猿猴般爬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墻壁與屋梁間的鑲板,最頂端有一條固定用的木格稱做“由額”,與固定斗拱、橫梁用的“闌額”之間還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橫掌而入的高度略寬些,以供室內通風。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著強橫的臂力支起身子,試圖抬腳勾上飛檐,卻無法克服那如蓮瓣層迭般的厚重斗拱;接連擺蕩幾次仍不成,雙眼恰巧湊上那一小段空隙。只見屋內遲鳳鈞、顯義兩人分作賓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實木墻所隔的聲音,也意外地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