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城浦夜不行船,鹽、漕、漁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離開。夜里還在江上撐舟載運的,不是連接城、浦交通的關駁,便是招徠銷金客的游女。耿照嚇了一跳,搖手道:“代……代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玉潔冰清、大有身分之人,豈能與游女相比?”
許緇衣不以為意,笑道:“無妨。別管我會不會生氣,我只問你:你會看不起那些游女么?”耿照愣了一愣,搖頭道:“不會。”
許緇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說“倘若”你自己的女兒操持賤業,你便許可了?”
耿照沖口答道:“自是不許。”見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動,想了一想又道:
“若是我的女兒,便是要我做牛做馬,也舍不得她受這種苦;但萬一她不幸做了這行,仍舊是我女兒,親情疼愛是無法割舍的。再說,游女賺的雖是皮肉錢,但不偷不搶不害人,為什么要看不起她們?”
許緇衣含笑點頭。
“你說得不錯。人的心思,決定了所見之美丑、好壞、喜惡,是心思有了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這便是“分別心”了。我不惡游女,旁人縱以游女視之,何由惡我?”
言談之間,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淺艙的漕舫。她靈活操控長篙,將小舟輕輕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幾下,片刻一捆繩梯放落,漕舫的寬闊船頭亮起燈火。
“上去罷。”
許緇衣不避嫌疑,當先爬了上去。耿照雖已盡力回避,仍見裙底凸出兩瓣桃兒似的腴臀,垂墜的裙布間浮出雙腿輪廓,膝彎圓窩若隱若現,小腿細直如鮮藕,風中刮落一抹檀麝溫香,分外誘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褻瀆了她,待她翻過船舷,才低著頭爬上去。
船舷雖高,輕功自能一躍而上,許代掌門規規矩矩爬繩梯,自非是便宜了他的眼賊,而是礙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來注目。這艘漕舫的規模遠不如映月艦,模樣像極了老舊的官府糧船--只怕還真是。
熏成紫醬色的大紅燈籠上,依稀可見“懷德號官船碇”的字樣,那是官船下錨用的燈號,如今倒拿來照明了。以水月停軒的地位,許緇衣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實在想不出夜間撐船而來,她要引見的是哪位達官貴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層艙房,艙門前站著兩名佩劍青年,并未穿著衙門公服,見她前來,齊聲道:“見過代掌門。”打燈籠的老舵工沖許緇衣點了點頭,徑自往艙后走去。
許緇衣并未舉步,只對耿照說:“去罷!我在這兒等你。”
耿照別無選擇,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側的舷邊都有武裝侍衛站崗,小小的舊糧船竟擠了八名以上的保鏢,顯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嚴密的保護。
后艙的垂簾只是掩飾,遮著一堵結實的鐵梨門扇,鏤空處被門里不透光的厚繭綢所遮,鉸煉煥發著鑠亮的銅色,興許比整艘船都來得堅固。
老舵工叩了幾下,門里傳來一把悶鈍的語聲:“進來。”繭綢吸去喉音的起伏頓挫,幾難盡聽。耿照推門而入,艙里燈火通明,船艙四壁都是書櫥,堆滿經卷,明明櫥架是極其堅固的鐵梨木,卻有種“快被壓垮”的錯覺。
房間的主人坐在一張大書案之后,周身堆著半人多高的卷冊文書,層層迭迭的十分嚇人,卻不顯雜亂,仿佛自有條理。老人埋首于陳舊的軸幅,只抬頭瞥了一眼,繼續振筆,手勢不像書寫,倒像在標點記號。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額發在書縫間乍隱倏現,腦后的髻子橫插荊釵,覆在書上的袍袖墨跡斑斑,與埋首公文的橫疏影有幾分相似。老人雖端坐不動,卻一刻也閑不下來--卷起地圖,隨手攤開三本圖冊,批注的朱筆未曾停下。
“刀呢?”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