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耿照錯愕之余,露出懊悔內疚的神情,嘖的一聲,淡然揮手。“我雖老病,還輪不到你來同情,真要動起手來,三招內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照被他鋒銳的眼神逼視得難以喘息,暗忖道:
“目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尸,這份造詣放眼東海,只怕沒有幾人能夠。”更生出幾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唐突了,請老臺丞恕罪。”
蕭諫紙坐在輪椅上,打量了他幾眼,正要開口,忽聽“叩叩”幾聲,門外老舵工道:“臺丞,大人到啦。”蕭諫紙揚聲應道:“帶進來罷。”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生人。耿照濃眉一軒,來人雖微露詫異,卻仍搶先開口:“原來是流影城的耿典衛!獨孤城主已經到了么?”耿照搖了搖頭,拱手道:“敝上還未抵達,是在下先來了一步。遲大人好。”
那人身穿油紫章服、佩掛金紫魚袋,頭戴烏紗幞頭,足蹬粉底官靴,五綹長須飄飄,容色雖疲憊憔悴,卻難掩風采,依舊予人清癯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東海經略使的遲鳳鈞大人。
他雙手食中二指貼額,小心取下頭頂的烏紗直腳幞頭,沖蕭諫紙深深一揖,恭敬道:“學生參見恩師。公務纏身,叩見來遲,望恩師恕罪。”
蕭諫紙似不在意,揮手道:“你也辛苦啦,別說這些官樣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頷首道:“你也坐。”輪椅緩緩滑向書案之后,又回到原處。
他中風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連朝廷都不知道,遲鳳鈞卻是一派理所當然的模樣,加上“恩師”、“學生”的稱呼,兩人關系非同一般。遲鳳鈞笑著解釋:“我是太宗朝進士,順慶四年的二甲第一名,當年主考官便是蕭老臺丞,故以學生禮事之。”
“原來如此。”
蕭諫紙又拈筆翻書,勾點起來,隨口問:“三乘論法在即,各路人馬都到了罷?難為你啦,現羽。”遲鳳鈞搖頭苦笑:“恩師有所不知,該來的都不見來,學生這幾日正頭疼。這會兒不忙,是沒得忙、沒處忙,糟糕至極。”
蕭諫紙停筆抬頭。
“喔?”
“皇后娘娘的鳳駕剛到勝州,雖然緩慢,總算還在掌握之內,學生后天準備西行迎接,這倒不難辦。琉璃佛子明明先行離京,一路郵驛卻無消息,萬一出了什么事,都不知該找誰去;南陵諸封國的使節團亦遲來,行蹤難以掌握。
“鎮東將軍移駐谷城大營,本應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學生在城外等到太陽下山,連個影子也沒看到;負責將軍安全的岳宸風也不見蹤影,我尋了他一天,到處都沒見人。朝廷諭令,本次升壇論法須請三乘代表與會,但蓮宗八葉隱世既久,學生費盡心思,始終一無所獲。”嘆了口氣,伸手揉著眉心糾結。總算他八面玲瓏,旋又恢復笑容,目視耿照:
“貴城獨孤城主離開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都該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駕,正急得半死。適才一見耿老弟,我差點笑出來,心中歡騰,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虛不已,總不好說“我也是剛知道敝上要來”,正自尷尬,卻聽蕭諫紙接口:“獨孤天威今晚宿于臨江鎮,至多三日之內必至,現羽毋須憂心。”遲鳳鈞連連稱是。
蕭諫紙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風,你對那人知道多少?”隨口將赤眼一事說了。
遲鳳鈞沉吟道:“恩師所言極是。那岳宸風雖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當獻與慕容將軍,此事須由將軍處著手。”見書案邊擱著一只摩挲光滑的舊木盤,盤中一盅姜絲魚湯、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飯,飯菜看似不曾用過;興許是擱涼了,飧食上并無熱氣,蹙眉勸道;
“恩師,市俚有云:“人是鐵,飯是鋼。”時間也不早了,學生不打擾恩師用晚膳,明兒再來請安。”
蕭諫紙點頭:“你去罷。”遲鳳鈞起身行禮,抱著烏紗幞頭退出艙房。興許是被得意門生所感動,老人本欲提筆,猶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飯碗吃了幾口,魚湯卻只嘗一小匙便即擱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慣了,察言觀色,上前端起魚湯。“臺丞,魚湯涼了難免腥,我讓人再熱一熱罷。”蕭諫紙夾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飯,一邊搖頭:“中午擱到現在,魚都餿啦,倒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