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處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頂,連罵幾句粗鄙污言,對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復成那副低頭喝悶酒的模樣。
“陛下死啦,有風聲說新皇帝要陳兵北關,直指異族的老巢,下令讓西山備軍,北關、東海的兵兵將將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這回進京封個撈什子將軍的,便要告老了。”
澹臺匡明還記得獨孤弋的死訊傳來,那種全軍哀嚎、仰天慟哭的驚人景象。過往他并不討厭身為“東海雙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獨孤弋。那時還沒有白馬王朝,也沒人逼迫他們離鄉背井,往苦寒之境絕望地流徙,他還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帶悲憤恨意。
但對上官處仁這幫兵油子來說,那個人或許不僅僅是君父、統帥那么簡單。澹臺匡明親眼看見士兵們跪地捶胸哀痛欲絕的模樣,那些鎮日欺壓他的族人、面目粗鄙可憎的丑陋畜生,突然間變得有人味起來,好像他們也有血性,也懂得哀悼骨肉至親一般,令他覺得不可思議。
上官處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乜來的神情極端陰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樣。我話就說到這兒啦,走不走隨你。”
澹臺匡明聽過獨孤容的傳聞,人人都說定王賢明,興學教化、倡導佛法,跟靠拳頭打天下的獨孤弋不同。“上官將軍,多謝你的好意。你若想幫我的忙,就帶我進京去。”迎著上官處仁的銅鈴怒目,他毫無畏懼,凜道:
“這里的幾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脈、門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處,將軍能拋棄手下數萬名弟兄不顧,獨自帶著妻女逃生么?我想覲見皇上,說明我們這些人都沒有反心,愿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順民,請皇上讓我們返回故鄉。”
上官處仁瞪了他半天,終于垂落肩頭,活像斗敗的公雞,疲憊地揮了揮手,低聲道:“隨你罷!”提聲叫道:“來人!送少閣主回去!”兩名親兵聽出他的火氣,奔入賬中一左一右,要將澹臺匡明拖出,卻被他一晃肩摔飛出去。清瘦頎長的青年漢子撣撣衣袍,拱手道:“多謝將軍之酒,在下告辭。”大步昂出,再不回頭。
耿照心想:“這故事里的上官處仁,便是后來的冠軍將軍、五絕莊那上官妙語姑娘的父親了。他若想幫輕羽閣一門的忙,為何不帶少閣主上京?若不想幫忙,又何須冒險私放他們一家?”搖頭苦笑:
“這位上官將軍到底是好是壞,我都胡涂啦!”
橫疏影淡然道:“人世間的好壞,哪有這么容易區分?過不久,上官處仁果然回京述職,換了那苗將軍來。”
苗騫本是獨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馬,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初初繼位,苗騫便連升了兩級,邊關守將不敢留難,他要什么便給什么。苗騫補給了冬衣糧草,連澹臺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隊繼續開拔,終于進入北關地界。
獨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誰人都能進得,苗騫在前朝是應過舉的,知書達禮、言談風趣,澹臺匡明與他甚是相得,趁機提出入京面圣的要求。苗騫笑道:“少閣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關,將異族徹底消滅,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忠義忠義口說無憑,少閣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壯男子,組成一支報國朝圣軍,投入北伐,陛下龍心大悅,所求必無不允。”
“這……”一聽要打仗,澹臺匡明頓生猶豫。
苗騫又道:“少閣主如入軍籍,少閣主夫人等便是軍眷,糧米支應,必與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過上好日子。少閣主如若不棄,末將便稟報陛下,請求將這支朝圣軍編入末將麾下,離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稱,同享功名,豈非一樁美事?”
澹臺匡明經不住他再三勸說,又想讓妻女吃飽穿暖,享有軍眷的待遇,終于說服同行的澹臺族人,連同輕羽閣的門人弟子,共選拔一千五百余人,幾乎囊括了隊伍中所有的青壯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