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衛大人,這兒的人并不聽我的。他們現下,已不信什么人了。這些人打入東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煉堂、臬臺司衙層層剝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鎮東將軍府一紙命令,赤煉堂拔旗走人,比賦稅還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給了,一年來的辛苦白費不說,未來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處。”
將軍也有將軍的難處--
耿照本想如是說,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
經歷過下午的混亂,他終于了解其中困難。官與民的立場何止不同?說到了底,根本是南轅北轍,即使極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條人命。
赤煉堂橫征暴斂,決計不會為流民著想,天知道數年來在東海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這是人間慘事,其中斑斑血淚,無法以“將軍的思量”輕易揭過。
有邵咸尊這樣的富人,愿意在央土、東海交界設“安樂邨”安置流民,已經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結果了。畢竟將軍在這事上不但做出讓步,更直接承擔風險,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親對流民、甚至對東海來說非常重要,但耿照不相信他。
他從腰帶里取出金鏢,放在桌上。
“邵家主,這只金鏢至少要為我隊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負責。”他定定望著邵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唯恐錯過任何一絲微妙變化。“算上籸盆嶺這廂,便不止這個數兒。若無這只鏢,說不定能多五六個人平安活著。我隊里沒有用這種鏢的人。家主知否,此間還有誰能使這樣的暗器?”
邵咸尊肩頭動了動,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鏢,更不稍動,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邵咸尊清癯的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面色極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盤,正踩著輕快的步子哼著歌兒走進篷里,被兩人之間凝重的氣氛嚇了一跳,沒來得及開口,便聽父親寒聲道:“喚你東郭師兄來。快!”芊芊嬌軀微顫,快步離去,不多時便領了東郭御柳前來。
東郭解下頭冠、卷起袖子,儒袍被汗漬浸透,原來前頭正在卸糧清點,一一將棉衣食米配給流民,才趕得及明早啟行。他一見桌上金鏢,臉色丕變,邵咸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鏢,面色益發嚴峻。
東郭御柳“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錯,請師尊降責!”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臉面依舊青得怕人。
“你錯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戰間,見土壘中有細刃寒光,以為是箭鏃,唯恐官軍放箭傷了百姓,才打出金鏢,并未刻意照準,料想不致傷人,純是威嚇而已。其后爆發流血沖突,卻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咸尊冷哼。“這么說來,煽動百姓對抗官軍,也有你一份?”
東郭低頭道:“弟子自來三川,所遇官軍也好,赤煉堂幫眾也罷,無不是欺善怕惡、驅民以死的匪類,實不知有典衛大人這般磊落英豪。依過往經驗,弟子以為只消團結民眾,固守此間,官軍不過是想趁機劫掠而已,見流民難欺自會退去,非是有意與朝廷對抗。”
邵咸尊不為所動,鳳目微閉,咬牙道:“三條人命啊,癡兒。任你說得再入情入理,卻要如何抵還三條性命?”東郭不敢應答,伏首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