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忙不迭將破瓦片收拾好,挑著擔子回到樹下,被廿五間園的官差一鬧,一時也沒人敢光顧。少年取了條破舊棉巾拭著滿頭臉的汗,巾上仿佛還嗅得到一縷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氣,天生便這般好聞。
他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雙雙姑娘,你在天有靈,保佑我一定得手,讓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臟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慰你們父女倆。
筐底除了磨得鋒利、用布層層裹起的尖刀外,還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對勞有德說了謊話,在城北金橋李家的肉鋪里,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徒,憑一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雙雙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腐腦攤前無論洗過幾次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了,來學……學做豆腐腦兒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說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雙雙姑娘卻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腦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腐腦兒很辛苦的,掙不了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大,干什么都比這個強。”
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感到無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話--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血的恐怖夢魘之中驚醒,帶著滿臉的汗漬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不管雙雙姑娘只當他是每天來吃盅豆腐腦、閑話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為自己需要飲酒寧神,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隱隱期待著得手之后的死亡與解脫。
少年連碰都沒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著破舊斗蓬、身后背了塊床板還是長凳之類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胸蹲在墻邊,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著自己--或說飄著炭香的豆腐腦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天……不,或許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這廝來。少年沒讀過書,說不出“風塵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過了幾千里的荒野,并非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滿身風霜,透著說不出的闌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來。
像越浦這種富饒大城,乞丐可比窮鄉僻壤多。少年看過背草席、背鋪蓋,甚至背幾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錨,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粗布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什么。
他該是餓了罷?少年想。
雙雙姑娘走了之后,他辭去肉鋪檔的差使,揣著東家給他的五兩銀,跟著徐老頭學了大半年,直到徐老頭咽下最后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抔一抔地覆著土。老人上門討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里他們很少說話,興許也不知該說什么,原本便只是賣豆腐腦兒和買豆腐腦兒的兩個人,談不上熟稔。
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徒,光浸黃豆磨煮豆漿就學了整整三年,更別提打鹽鹵,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為何,少年硬在半年間學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說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頭從沒向他說過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