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轉,故意嘆了一口氣,幽幽道:“這兒好無聊,大和尚說話無聊,和尚敲鐘無聊……什么都忒無聊。我不玩啦,我回斷腸湖去。”摘下金冠往樓板一扔,“嘩啦”一聲綴珠相擊,梯臺下響起內侍著急的尖亢嗓音:“娘娘……娘娘怎么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應答:“沒事!我踢了尿壺……不,是水壺!再……再拿些冰鎮烏梅釀來,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勢一抬,金釧趕緊下得階梯,旋即捧上一只盛了水精壺盅的銀盤來。
“丫頭!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臉來,故意裝出兇霸霸的口吻。可惜他這招任宜紫三歲上便看得通透,此后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了口透心涼的冰鎮烏梅湯,怡然道:“我想聽胖子說什么。有個人插科打諢的,也不無聊。”任逐流莫可奈何,兩害相權取其輕,右手食指連連比她卻說不出話來,摸了把臉,又跨劍回到鳳臺前。
蓮壇之上,果天的臉色倒沒有想象中難看--至少比被貿然打斷時好得多--昂然對著蒲寶道:“貧僧適才所說,并無這個意思,不過是解經而已。”眾人正放下心來,不料冷言冷面的壯年住持又補上幾句:
“然將軍之言亦是。佛有世間法與出世間法,以世間法為權假,以出世間法為究竟;出世間法則分為大、小兩乘,以小乘為權假,以大乘為究竟。合當統領三乘、度化眾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眾人或驚駭或愕然,俱都說不出話來。南陵僧團的長老們停止交談,幾十道陰沉的目光齊齊射入場中,有人低誦佛號,也有人暗自搖頭,更多的是鑿山雕巖般的無言堅冷。毘曇昭通長老并未親至三乘論法大會,倘若人在此間,將如何應對如此粗魯的挑釁?
蒲寶對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圣上推行大乘佛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眾生的慈悲胸懷。依我看,這“三乘法王”又何須推選?當今天下,唯有圣上當得!”
這話雖是馬屁腴詞,卻是此際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義之爭,也大不過平望都的天子。此話一出,眾人皆笑,紛紛點頭稱是,前一霎的凝重肅殺消弭于無形,變化之快,令人不由稱奇。
鳳臺里的“皇后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細腰肢猛跌回去,怒道:“這算什么?滿口腴詞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寶那點肉餡別人不知,我還不清楚么?當年他還沒做撈什子將軍前,每回上酒樓喝花酒,還得掛叔叔的帳!他能說出什么人話來,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臉上滿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這樣的貨色也配做鎮南將軍!”任逐流“噗哧”一聲,低聲道:“仔細說話!這人是你阿爹舉薦,用來惡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惡心論,只能說是效果奇佳,當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里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兒。
段思宗掌管鎮南將軍府時,屢屢借兵助封國平亂,仲裁紛爭總能做到公正持平,又引進央土的農耕、灌溉技術,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國間威望極高,太宗皇帝更因此封他為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聲望最盛之時,果斷地將女兒嫁與嶧陽國主,而非嫁往平望,與朝堂重臣、甚至皇室結為親家,當時被譏為“鼠目寸光”,咸以為是鄉下縣丞出身的段思宗不敢高攀,自滿于南方小國婿翁,后來證明他手段之高,絲毫無愧于“策士將軍”美名。
閨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頗有乃父之風,嫁入嶧陽王室短短三年間,朝政為之一清。段慧奴攬權卻不濫權,令嶧陽國在十年內脫胎換骨,隱然成為南陵的霸主候選,兵強馬壯、倉癛殷實,四鄰皆懼。她利用宗室結親的手段,對一向與嶧陽處于競合關系的窮山、孤竹等國施壓,甚至介入王位繼承等大事;對內則大力支持僧團,不計一切代價,將毘曇昭通等長老拱上僧伽大會的權力核心,擴大嶧陽在封國間的影響力。
嶧陽國主薨后,段慧奴遷出王宮,纖手扶植的新主為她建造了一座廣邸,稱“代巡府”。“代巡”二字來自她的父親--南陵人習慣稱段思宗為代巡大人--而“公主”則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稱謂,雖然她與白馬王朝獨孤家的宗室毫無瓜葛,也不曾得到過任何正式冊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