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在主帥的鐵拳下伏首噤聲,沉默卻不代表屈從。
獨孤弋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就算天地間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會有一丁半點改變。這回連神棍都與他對著干了,媽的!
割麥之事就此成為定局——要不是他們小看了孩子的無理取鬧的話。
憤怒的統帥離開大帳,當夜率輕騎迂回,欲襲取并山大營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羅鋹之計,兵困博羅山的古要塞蟠龍關。并山、隴頭乘勢開城,以犄角之勢鉗擊黃泥溝,東軍敗退,賴諸將奮勇才免于全潰。
這場被后世稱為“蟠龍關大捷”的會戰,堪稱東軍初期損失最慘、最令人尷尬的重大挫敗。是役,指揮中樞分崩離析,將令不行,大軍分裂成數股,暴露了全軍意志系于獨孤弋一身的缺陷。
對目光始終于東海一隅的獨孤閥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說不盡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騖遠,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羅山之敗恰是當頭棒喝,該及時退回領地,明哲保身,以免丟了獨孤閥的累世基業;如非獨孤寂獨排眾議,募五百死士殺進博羅山接應,及時搶出兄長,東勝洲的歷史怕于這一夜便即改寫,白馬王朝無由誕生。
這場被后世稱為“安原之戰”的戰役可說是峰回路轉,大軍壓境的獨孤閥在漫長的對峙后,因主帥的輕率吞下首敗;而旗開得勝、幾乎擊潰對手的并山王也沒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揮別了央土大戰的舞臺。雖說東軍最終仍成功西進,開啟了白馬王朝的勛業,安原之戰卻改變許多事。
老人永遠忘不了在危急之際,他的政敵非但阻撓營救主公,還打算擁立獨孤容接替兄長,率全軍退回東海;而定王一側則堅信老人必在獨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們不得不然的危機處理手段,繃緊了神經等待秋后算帳的到來。
過去,老人與陶元崢至多是互不順眼,“龍蟠”與“鳳翥”間的心結總還是有的,但安隴戰后卻徹底成為彼此的眼中釘。老人多次勸主公疏遠定王,獨孤弋總不聽,陶元崢遂躲在“獨孤容”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職,明著拉幫結黨,終成氣候;乾坤一擲,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獨孤弋從那時起,就不再堅持親任先鋒,終其一生,也未再做過那樣魯莽的戰場決策——至少當老人吐出“安隴”二字時,便恍若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連武功睥睨當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滿腹沖動如云煙化散,點滴不存。
戰場不曾給過獨孤弋什么陰影,他心中過不去的,是博羅山一夜覆滅的兩千多名弟兄。
他們失去性命只因為相信他,然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深信無疑的,僅僅是個沖動的決定,以及“他媽的!老子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之類的愚蠢念頭。是他辜負了他們,辜負了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漢子,他們年輕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間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燦爛的旭升。
起初老人對揮動這根棘條頗感罪惡,但獨孤弋自來便非馴馬,博羅山一役令他畢生悔恨,卻無法使他變成另一個人;若非“動武”二字之于獨孤弋毫無意義,老人好幾次想揍他個半死。他漸漸習慣抽打主君的良心與負疚,以節省無謂的爭端,甚至成了口頭禪,回神才發現省下的原來是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那人卻已經不在了。
安原之戰還教會了老人另一件事。
獨孤弋名義上是獨孤閥主,帶領家臣撐過了艱辛的異族戰爭,然而一夜兵噪,閥臣們擁立的仍舊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紅的世子獨孤容,寧可回到他們熟悉的家園故土,輕易地拋棄了那個領導他們度過難關的漁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無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獨孤。盡管十多年過去,連獨孤執明老兒都已不在,但獨孤閥上下仍不當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戰后,老人以救援行動生還的死士為主心骨,招募質樸健壯、心思單純的農家子弟,授以獨孤閥代代傳承的精銳“血云都”之名,編成一支直屬閥主的生力軍,由獨孤弋親自操練,量材授以武藝。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東軍前,這支由獨孤寂統領的親軍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由護衛班直、指揮使司,一路擴編成兩個軍的獨立部隊。獨孤寂像極了他最敬愛的長兄,無論武功、魯莽,乃至親任先鋒殺敵無算的豪勇皆然,還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