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的骨骼,白骨陷坑計有數千具,齊列在長隧般的洞室內,禽歸禽、獸歸獸,乃至魚蛇龜黿,分門別類,一絲不茍。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處盛產的江豚分明是魚,卻與獸類歸作一處,在一片四足骨架當中格外顯眼。五陰大師提及此事,寫道:“殊類雜錯,疑有蹊蹺。吾友細查其座,未見機關,不亦怪哉!余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數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獸類骨架,白骨陷坑內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塊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臥等,一應俱全;初看不免覺得詭秘恐怖,時間一長,又生出置身陵寢的肅穆莊嚴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謂“紅顏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陰大師頗受啟發,日夜觀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獨步天下的“出離劍葬”,其劍過留骨、血肉俱失的奇異特征,可說是生生地復現了白骨陷坑內的離奇景況。
“難怪五陰大師的劍……我是說他的字,看來總是這樣奇異,這樣引人注目。里頭好像……好像藏著什么,但越想望進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紅霞抬頭望著石刻,喃喃道:“我本以為是一意取命的殺心,還是問道決絕之類。說不定我全想錯啦,都不是那樣的東西。”
“……那會是什么?”
“我猜什么也沒有。”
見愛郎滿面狐疑,她緊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讀了札里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五陰大師之所以縱橫天下,便在于他的劍里什么也沒有,無愛無憎,無有殺心……什么都沒有。大師追求的,是更簡單、更純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適才你隨手一劍,卻凌厲快絕,原來是自大師石刻所悟。好紅兒,你真能干,要換了我,便在石壁前爛上幾輩子,也決計瞧不出什么凌厲的劍法來。”
“真心佩服的話要喊“紅姊”,才不是好紅兒!”
染紅霞淘氣一笑,難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狹神情,旋又嘆了口氣,斂容道:“這些話咱們私下說笑便罷,若教旁人聽去,我可要找地洞鉆啦!任一門劍法,無不是創制者苦心孤詣、再經無數人千錘百煉,由實戰中淬得,哪這么容易學會?
“方才那劍,要我依樣畫葫蘆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說什么“自大師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親眼一見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劍指比劃,果不復那異樣的凌厲迅疾。
耿照撫壁嘆道:“是啊,要能親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說,陷坑里藏了副巨大的龍形骸骨哩。”他自小多聽龍皇鱗族的故事,便即長大成人,內心深處仍是希望世上有龍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獸骨骸長逾十丈,吻部尖長如水鳥,腹有雙鰭,長長的脊骨末端接了條魚尾,模樣與民間傳說的龍頗有出入。大師認為是龍,袁悲田卻頗有異議,以為是古籍所載的北溟巨魚“鯤”,而非龍皇真身。
兩人相持多年,甚至為此訂了賭約,后來五陰大師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奇谷,便以此約將摯友誘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宮,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緊閉的石門沒點辦法。眼見“接天宮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將尋路出谷的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項。
兩人站上白玉祭壇,一前一后圍著大如磨盤的煙絲水精,不住上下打量。“這便是大師所說的第三奇?”耿照將雙掌輕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覺觸感寒涼,宛若融冰。“奇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