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苦了遲鳳鈞遲大人。
風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參軍戲”里,總有個身穿官服的角色“參軍”,專責被另一名喚作“蒼鶻”的藝人調侃戲弄,以娛樂觀眾。遲鳳鈞留京的那幾年,無論哪家的參軍戲,劇里“參軍”的服色總隨著遲大人的升遷更換,一出場便引得哄堂大笑,連開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無話可說。
以遲鳳鈞的才智,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這個局面的獨孤英卻缺乏相同的自覺,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察覺針對體制的反動往往收效甚微,轉而將目標轉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難近、奏折里的措辭經常令皇帝下不了臺的鎮東將軍,成為提煉升華后的“中興”標的。由此遲鳳鈞邁向他宦途的最高點,成為無兵無權、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員,將這臺滑稽劇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臺。
多年來老人忍著心痛,冷眼旁觀遲鳳鈞浮沉宦海,一旦下定決心,幾乎不費什么思量,便決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動。只消翻看那一紙蛀黃斑斑的《礎汗風壯策》,看著上頭被無端端消磨的濟民之忱、被徹底辜負了的青春血熱,就能明白何以遲鳳鈞是他最忠誠的信徒,愿為摧毀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戲臺,奉獻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終信任遲鳳鈞,直到現在。
慕容柔是刑訊的一把手,昔日就靠這行混飯吃,老人須知他從遲鳳鈞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問過你了?”榻上的男子搖搖頭。
“他來見了你,卻什么也沒問?”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鳥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實劍。遲鳳鈞仿佛被那奇銳的視線硬生生戳穿了肺,忍著胸腔里的痙攣抽搐,艱難地點點頭。
事實上慕容柔每天都來。推門而入,拂膝落座,雙手交疊在腰腹間,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這么定定坐在榻前與他對望著,一句話也不說;倏忽而來,又倏忽離開,連日來皆如是。
頭兩天遲鳳鈞多少松了口氣,他傷勢沉重,精神委靡,久聞鎮東將軍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現下的身子,實無堅不吐真的把握,見慕容無用強之意,心頭大石稍稍落地。
持續數日后,他才發現情況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沒有把我當成疑犯?外頭情況如何?“姑射”究竟有無暴露……雜識隨著漸復的體力紛至沓來,令他難以成眠。
有時一睜眼,赫見慕容靜靜坐在對面,仍帶著那副諱莫如深的表情盯著自己,分不清是惡夢抑或現實,悚栗到令人發笑;有時忽在深宵被搖醒,刀甲鮮明的武裝衛士蜂擁而入,一言不發架著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應訊,更像要秘密處決似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連串難以預料的非常之舉,讓他慢慢失去正確的時序,無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