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
好幾次他忍不住想開口,才驚覺一旦打破禁制,他沒把握自己會吐露到何種程度──悚栗與身體的孱弱痛苦合而為一,持續折磨著撫司大人的意志。
更駭人的是,遲鳳鈞突然發現:就算“姑射”冒險將他劫了出去,面對眾多同志及古木鳶,“慕容柔什么都沒問”會讓他聽來更像個泄密的背叛者,荒謬到連自己都無法取信。連這點……都早在他的算計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訊房里沒有鞭鋸血腥,卻能有效瓦解俘虜的意志,斷去他們的歸屬與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從現在開始,”老人告訴他。“當你望著慕容的眼睛,要不斷告訴自己: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讓他知道的,不只言語文字,還包括面色形容、進退反應……對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別想。不要想騙他,不要想圓謊,不要想細節;抓住的東西越簡單越好,但要抓緊不放。”“是……是,屬下明白。”他掙扎起身:“屬……屬下有一事……咳咳!阿……阿蘭山……咳咳……蓮臺……不是……屬下不知……咳咳……罪……罪該萬死……咳咳咳……”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綿和內力透體而入,緩解了遲鳳鈞的劇咳。老人瞥了瞥窗欞隙間,確定這小小意外沒引來什么人,才接口道:“蓮臺之事與你無涉,我已查清。”取出幾張紙頭遞去。
遲鳳鈞好不容易緩過氣,抹去眼角嗆淚,定睛一瞧,見是從帳簿撕下的幾頁,紙質筆跡乃至格式張張不同,顯是來源各異,唯一的共通點只有“黃舊半腐”一節。
陳紙中夾了張新箋,老人龍飛鳳舞地列了幾項條陳,干墨皸如飛白,其中兩行以炭枝書就,應是部分簿冊無法撕下帶走,故謄于箋上。
綜合紙上訊息,顯示出一筆鉅款的流向,總數近三千兩白銀。款項的終點,是到越浦票號“三江號”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這筆錢的,卻是大跋難陀寺的毗盧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遲鳳鈞非常熟悉。當初征用九品蓮臺時,便是這廝極力阻擋,連難陀寺的住持濂光長老都點頭應可,湛光仍不依不饒,逼得遲鳳鈞向鎮東將軍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蓮臺拆了,原湯原食運至阿蘭山,重新砌建起來。
由這堆故紙新箋看來,湛光在九年前花費鉅款,以層層轉匯的方式掩人耳目,買了一樣見不得人的東西,問題是他究竟買了什么,與阿蘭山九品蓮臺的意外又有甚牽連?
仿佛聽見他心里的疑問,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這號里都是單筆六百兩以上的鉅款流入,只提不匯,十數年來皆然。”遲鳳鈞畢竟是東海道的父母官,與越浦豪商打慣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尋常文僚,登時會意:“是了,這“江水盛”是掛名的人頭號,專收那些個見不得光的黑錢。”翻看那幾頁帳簿,沉吟道:“要說幫會黑帳,數目是盡夠了,頻次卻太不活絡。幫派的錢都是魚肉橫行得來,進出細瑣,沒工夫將一筆大錢拆也不拆,到處轉匯。這不是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