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頭作畫的紙,就不再顯得那樣凌亂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箋的紙頭上,畫著身著武服、鎧甲戎裝的獨孤弋,畫工比前頁更顯精致,布局總是規規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層次井然,著墨肯定是事后才細細填滿,卻少了那種亟欲捕捉某個瞬間的興起與急切。
更重要的是:畫與畫之間,看得出少年逐漸成了青年,獨孤弋的身形拉長了,那股子屬于少年的單薄清瘦漸被結實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圖間隔的時間更長,刻畫得也更細致,但有幾張是沒畫完的,或畫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濃墨胡亂抹去,終究還是舍不得丟,一并夾進了冊子里。
“我們一直沒斷聯系,或許徹底分開,比想像中更難。那時我們都被身邊的事折騰得精疲力竭,誰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幾年,他年年都來看我,待上一夜,沒天亮就走。連登基后我們也算常見,三兩年里總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塢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難想像這是什么樣的約定。沒有書簡往復,沒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萬機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爭盟爭霸的邪派首腦,他們之間到底是情是愛,是肉欲抑或友誼?怕連二人也說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云輕道:“二十幾年來,我年年都到桃花塢,卻再也沒見過他。如非身故,豈能如此?”
這并不能解釋蚳狩云對耿照的態度。思念獨孤弋是一回事,或許在她心目中,天下無敵的獨孤弋絕不可能突然暴斃,她依舊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過垂楊柳蔭,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后,但獨孤弋不會變成一名少年,他的兒孫一輩里也沒有如耿照這般年紀之人,再說耿照的形容相貌,與畫中人渾沒半點相似。難道老婦人認死的,就真是殘拳而已?
“我們最后一次相見時,他說:“我這回來東海,是想給殘拳找個傳人。可惜來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資不壞,自個兒偷練內功刀法,居然頗有火候,這下想要教他廢功重練,可就難如登天啦。也罷,各有各的緣法,不必勉強。既然來了,不如我傳給你罷?””
蚳狩云見他目瞪口呆,也無絲毫不悅,拂了拂裙膝,怡然道:
“他說的每件事你要都當真,幾個腦袋都氣壞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兒,沖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練不了,成心氣我么?”誰知道他真從懷里拿出一摞紙,上頭密密麻麻填滿了狗爬字,也不講章法布局,總之難看得緊,一望便知是他親筆。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著代筆潤色的大學士,好歹裱糊成卷罷?這般丑陋,是想弄瞎誰的眼?沒來得及取笑,轉念又想:不對,這回他是認真的。這紙里寫的東西,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只能自個兒琢磨,藏著掖著偷寫;寫完了,就立刻趕來東海,找他心目中的傳人。”
耿照濃眉一皺,喃喃道:“這就怪了。太祖皇帝說過獨孤寂“定見已成”,是萬萬不能回頭練殘拳了,難道在他心目中,東海還有其他合適的傳人?”蚳狩云笑道:“你比你看起來的樣子聰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關竅。”耿照苦笑:“我就當前輩是贊我好了。”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在不知不覺間和緩了許多。
“他一向……不是個講規矩的人。”半晌,蚳狩云輕嘆了一口氣,搖頭道:
“什么開宗立派留名千古,半點沒放心上。他做的,不過是想做之事罷了,或者是他覺得非做不可的事。過往相見,他總會帶些小東西討我歡心,有時是好吃的糕點,有時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從來都不愛這些,那都是他歡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長、似笑非笑的唇勾,瞇著眼說:“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年輕時我只想壓倒同儕,早日躋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權,又一心輔佐門主,補救本門內功不足以駕馭《天羅經》武技的缺陷,老實說我在教門內得以平步青云,晉升得如此順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