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老實搖頭。“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來之后就這樣啦。倘若我身上的異象確實來自“殘拳”這部武學,那么那名灰袍人與太祖武皇帝必有牽連,說不定……太祖還活在這個世上?”
這回輪到蚳狩云搖頭了。“他已經死了,我知道的,而殘拳于此世并無傳人,連他最鐘愛的十七弟獨孤寂也沒能得傳。我曾問他,為什么不教獨孤寂殘拳,他笑著說:“遲啦,本想讓他練得歡喜些,多點成就感,便傳了他一套修練內力的便捷法門。一下子沒留神,他的內功居然練到這么高啦,定見已成,要想再回頭走我的路子,難啊!練得也不痛快。何苦來哉?”
“我說:“你弟弟忒聽你的話,你讓他重練還不行?”他笑得可壞啦,挨近了說:“那我讓你廢功重練,你肯不肯聽我的話?”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這個心,才知修習這門武功難如登天,是從一開始便難。若不是找個心如白紙的孩童,從小教起,誰能練出內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內力修為十分驚人,與蚳狩云所說并不相符,但耿照寧可相信自遇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無第二人能使殘拳,前輩如何斷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云從床頭屜柜中取出一小塊木板模樣的物事,小心翼翼擱在榻緣。耿照這才發現是一本硬襯的繡金簿冊,兩面裹著錦繡緞子的薄板間釘著線裝絹冊,冊里卻連一個字也沒有,頁與頁之間夾著一張張大小不一、精粗各異的零星紙頭,竟一本用來夾畫的吸墨冊子。
耿照坐起身來,揭開封面,見夾的那張紙泛黃陳舊、布滿縐折,似是被捏成團之后才又細細攤平,紙上以炭枝一類繪著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地披著,袒露出結實虬健的胸膛,手里提了雙男子樣式的軟靴,正不住滴著水;圖面雖只畫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卻能想見他精赤雙腳,涉水而過的模樣,筆觸稍嫌稚嫩,神韻的掌握卻極其生動。
“那是我們頭一回相遇。”蚳狩云抱膝垂首,盯著那幅炭枝速寫,面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神氣。“他害我的銀票掉進水里啦,說什么也要給我撿回來。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嚨,無奈不識水性,心想等撈上來再殺他罷。”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耿照翻過那幅速寫,果然有著大片暈開的黑紅墨漬,這圖居然是畫在柜票的背面。想到掌管天羅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繪畫,姥姥畫這幅畫的時候興許還很年輕,想到畫中之人便是名動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覺極不真實。這若是個圈套,也未免準備得太過周折細膩,連黃舊的往日時光都成了共犯幫手,才能透著一股子的懷緬與沈醉。
接著的幾張也都是炭枝速寫,畫中人的衣著模樣也都差不多,作畫的紙頭有從帳冊里撕下的,也有舊春聯的下半截;背景從水邊、山邊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見著兩人行旅痕跡。還有一幅是獨孤弋睡著的模樣,他精赤上身,枕著恣意舒展的強壯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曉人事的無知少年,這幅畫里所蘊含的繾綣溫情,濃得幾欲透出紙面。只有在纏綿過后、身心俱都滿足已極的少女,才會在夜里偷偷擁被而起,于隨身的絹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純真睡顏。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盡世間百態的老婦人早已過了含羞別首的年紀,只垂眸含笑,低聲道:“一開始我們就知道是露水姻緣,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時,我是教門里最年輕的織羅使者,野心勃勃,從沒想過跟個籍籍無名的漁村少年過一輩子。
我能給的,就只有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過了一大摞炭枝速寫,終于看到頭一張彩墨,畫里的男兒依舊濃眉大眼英風颯颯,卻換過一身快靴錦袍,腰帶上還墜著一塊流蘇白玉,雖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身打扮不適合他。
“……后來,他就被接進鎮東將軍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獨孤執明的庶長子,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我一直在想有天離開他時,他不知道會有多傷心,為了那一天我練習了很久……沒想到,卻是他先離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