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越浦城里始終刮著風,遠方烏云宛若接鱗,一路密密麻麻壓向城頭。
天還沒大亮,市集里開門做生意的、各門橋外列隊準備進城的,都被濕濃厚重的烏翳壓彎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見不著日頭了。夜幕將以另一種形式侵占白晝,無論人們歡喜與否。
做為東海商業最盛的城市,地處要沖、三川匯流的越浦一年到頭都有市集,那怕是風雪陰雨,未至澇災之前,絕不歇市;就算西邊城門被洪汛沖毀了,東門、北門等照樣開市。在越浦百姓看來,營生營生,有營才有生,日子若要過將下去,總得開門做買賣。鄉下趕集時那種暴雨倏至、眾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里是決計沒有的。
但這雨卻始終下不來。
西南側朝鑫門的橋市邊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騰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旗招,被風刮得磕磕碰碰,悶鈍的木質敲擊聲卷入風里,倏又無蹤。
流入朝鑫門的伏公圳,水面最處寬不過二十余步,對比越浦諸多聯外的人工水道,顯得格外寒磣。蓋因修建之初,本為城外農田引水灌溉之用,農民運送作物入城販賣,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間市井極盛,圳上橫跨著大大小小的橋梁共一十七座,不但方便城中居民往來,滿載瓜果時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橋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逕往橋畔柳蔭陳物插標,滿城風聞,形成橋市。
隨著越浦城區擴大,各水陸通道陸續啟用,行會、城尹府對集市的擘劃亦已成形,朝鑫門于焉沒落。迄今擺攤的多半是無行無會的散農,或自吃之余拿點魚蝦換零花的船戶,行會不為難這些辛苦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們叫賣;逛朝鑫門橋市的,也都是些舊習難改的老越浦,雖是一片寥落景況,有人就愛這里的閑散隨意。時人詩曰“柳下風餐常鶴發,陳橋是處販新魚”,庶幾堪喻。
五更開市的朝鑫門,平日未至辰時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陰之賜,都近巳午之交了,還有零星的攤子趕著收拾避風。往來的人們無不扶冠環裾,抱身而行,以免被風掀飛了衣發。
一名身穿白衣、鬢邊簪著白花的女子,臂彎里掛著小小的竹籃,低頭走上了名為“念阿橋”的跨圳石橋,一陣陣的大風吹得她裙裾逆揚,裹出一身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線,飄散在風中的烏濃長發,更襯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來,平添幾許動人韻致。
少婦低垂粉頸,微微側著玉頰,濃發半覆著臉面,無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光是高聳鼓脹的前襟、細圓的葫蘆腰,以及極富肉感的豐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頂尖的風月場銷金巷里,亦屬罕見的尤物;相貌毋須悉見,已極攫人目光,連道旁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橋上一名中年婦人停下了收拾,扯開嗓門殷勤叫喚:“這位小娘子可是要買鮮魚?”連喊幾聲,那少婦才回過神,以小指將拂過面龐的發絲勾至耳后,果然露出一張千嬌百媚的臉蛋,雖眼皮浮腫玉頰消瘦,頗見憔悴,仍未減其清麗,襯與眼角一粒晶瑩小巧的淚痣,令人生憐。
“魚……是了,大娘有魚么?”少婦喃喃應口,兩排彎翹的濃睫輕輕顫動著,心思似乎不在此間,早已被風刮去了遠方。
中年婦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鱖魚,小娘子定要嘗嘗。”揭開覆于木桶上的深青荷葉,見清水中游著一條肥美碩大的銀鱗魚,通體青黃,帶有條狀烏斑,前額斜平、頷突吻尖,背上的魚鰭還有一條條醒目的棘刺,模樣十分兇猛。
少婦蹲下端詳了半天,卻未露出婦人期待已久的驚喜神情,只淡淡地問:“這便是鱖魚么?怎生吃才好?”
婦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罷?這鱖魚乃是三川名產,肉質緊實,滋味鮮美,去骨剖花之后入油鍋一炸,再澆上糖醋汁,便是一道遠近馳名的“松鼠鱖魚”。配白飯吃,鮮得能把舌頭也吞落腹底。”
少婦笑了,宛若春花開綻,明艷不可方物。“聽來挺不錯,可惜只有一條。”
她嘆了口氣,笑道:“也罷,就買這條。大娘,這鱖魚怎么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