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渾身一震,滾下牛背,整襟長揖到地。“小可無禮,臺丞見諒。煩請臺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騎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著大牯牛又鉆進了霧里。
“山野頑童,倒知教化,可見臺丞大名。”談劍笏頗感欣慰,對這白霧罩頂的覆笥山又多了幾分好感。蕭諫紙斜睨他一眼,沒好氣道:
“你得意個什么勁兒?”
“也……也不是。”談劍笏悚然一驚,嚅囁道:“鄉野小兒,亦知臺丞名聲遠播,震動天下,可見世間還是敬重讀書人的。我為國家前途歡喜,故有此嘆。”見臺丞神色雖淡,卻無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氣。
蕭諫紙只是憂心罷了。
他對虛名素不在意,雖知自己名動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只這一處,他無法仗恃武功智謀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傳遍海內、五道景仰的好名聲了。
不知四極明府的主人,買不買虛名的帳?
牧童往返的時間,短得遠超過他的預期。不到盞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霧,對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備好茗茶細點,以款待臺丞。臺丞這邊請。”蕩開霧絲,林中赫然露出一條遍鋪青磚、彎彎繞繞的迤邐步道來,盡頭不知伸往何處,如變戲法般,令人目眩神馳。
連未在心頭計其步幅與往返時間,以推定四極明府方位的談大人,都覺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壓根沒上山。否則走到視線極處,差不多就這光景了,小娃兒額上連汗都沒滲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報府主?
不可思議的,還不止這一處。
那青磚道雖是依山鋪設,路面卻異常平整,輪椅推送其上,竟無一絲顛簸,進退如夷。監造出身的談劍笏一眼即知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時,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論匠藝,光是計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遠非常人所能想像,就連深宮內院、帝王起居處,亦無這等不厭其精的講究。
——“數圣逄宮”四字,堪稱當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賈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機巧之器,小至蟲蟻蝸角,大至宮室船艦,沒有做不出的。世人懾于逄宮超凡入圣的匠藝,經常忘了他也富可敵國。
沿山鋪設這條嚴絲合縫、每寸都精巧如藝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顯逄宮的技術與財富,勝過修筑金碧輝煌的殿宇,或陳滿他設計制造的弩機石?、戰甲兵械。
“不,這條車行鋪道確有必要。”牧童解釋道:“府中要運送許多精密器械,或硝藥等危險材料,為防顛簸生害,才特別修了這條車行道,務求將運送途中的震動與晃搖減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這么麻煩的。”
談劍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轉彎都依山勢盡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將弧度減至最緩,寧可拉長距離,也要盡力消弭彎險坡危,不由佩服起來。
“四極明府”并非是山頂的一座宅邸,而是盤據了大半個山頭的廣衾建筑群,書有府名的橫匾,是大門附近唯一的裝飾,兩側楹柱連副門聯也無,清一色的黑瓦白墻,說不上素凈典雅,只覺單調。
牧童說了聲“請”,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階梯前,都預先置好了供輪椅推上的架板,談劍笏一路暢行,沒見什么仆從護院,各門無不大敞,在他們通過后又自行閉起,宛如鬧鬼;但要說氣氛陰森、詭譎可怖什么的,又遠遠談不上,就是間寬敞明亮、打掃干凈的大院罷了。
少年引他們入偏廳,躬身道:“臺丞稍候,我請府主來。”禮數周到,行止從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談大人不得不承認:對方似無裝神弄鬼之意,否則一路行來,能玩的花樣委實不少,偏偏什么也沒發生,倒顯得自己緊張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還留意到一件奇事——
入府之后,便再沒有看到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