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想到,大工正讓你做!少拍馬屁,快滾!”抬起木屐作勢欲踢。李坑一雙眼不舍得離開圖紙,游魂般飄了出去,過檻時果然也“哎唷”一聲矮了半截,低頭起身,仍是邊走邊看。
葛衫男子繼續分派,連說帶比劃,余人卻無李坑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談劍笏卻不覺無聊。以他匠造出身,豎耳片刻,大抵便知說得什么,頓覺男子的點撥精妙紛呈,聽得談大人有滋有味,幾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鑄冶一道,聽聽他有什么高明見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長吁了口氣。
“是不是?我說了就一會兒,不很久的。”
關于這點,談大人與他的見解極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點兒沒想力爭。男子忽一拍額頭,大叫:
“茶……怎沒記得先點茶!”欲拿獸爐,見兩人目光直勾勾投來都不作聲,想起還未自介,趕緊順過:“啊,你們……都不知道我是誰罷?我逄宮啊,兩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頗久仰二位,大伙兒都久仰久仰。”這才抓起銷金獸大聲咆哮:
“茶呢?誰他媽拿點什么喝的來?”
談劍笏不想“數圣”說起話來同地痞沒兩樣,然逄宮口出粗言,卻無流氓那般恫嚇威脅,總帶著“媽的受不了你們”似的笑意,小眼里晶亮亮的,像等著什么趣事發生的孩童,實教人討厭不起來。
輪椅上的蕭諫紙始終一言不發,鋒銳的眸光若能化實,怕逄宮身上的葛衫已是千瘡百孔。極少人能夠抵擋蕭老臺丞的目光,若他確有凌人之意的話;但逄宮似不介懷,始終掛著似笑非笑、促狹般的戲謔表情,嘴角的彎弧漸漸勾起。
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臺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揚,脫口道:
“曾功亮?管州郔臺的曾錯,曾功亮?”
逄宮撫掌大笑:“蕭用臣,你他媽還記得我啊!生沫港一別,咱們三十快四十幾年沒見啦!適才僮兒稟報“埋皇劍冢蕭老臺丞求見”,他媽的我都嚇尿了,說什么也要見一見你啊!”
蕭諫紙一拍輪椅,手指逄宮,竟也笑起來。
“居然真是你!”
談劍笏都弄糊涂了。
他到白城山這些年,見最多的是臺丞冷笑,偶爾老人心情好,也會淡淡一抿,權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為老臺丞是不笑的,奇人有異相,以“蕭諫紙”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點咧不開嘴笑不出聲的缺陷,怎么說也是入情入理。
只見兩人親熱把臂,連連搖晃,狀若少年,差點嚇脫了談大人的下顎。蕭諫紙察覺到下屬駭異的眼光,干咳兩聲,收斂形容,若無其事逕問逄宮:“曾功亮,學府一別,不想還有再見之日。你怎么會在這兒?”
談劍笏這才想起:臺丞少年時曾游學鯤鵬學府,曾功亮喚的,也非臺丞行于世的字號;“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學名……這么說來,兩人該是鯤鵬學府的同窗了。
鯤鵬學府雄踞東海之濱,以滄海儒宗正統自居,聲勢、地位莫不遠遠凌駕于國學,千百年來都是天下五道間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鎮。
歷朝歷代為標榜尊儒,屢加封賞,至碧蟾朝時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數千,府院不遜皇城御宇;正門外所懸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僅是世間讀書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諸宗脈深造子弟的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