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遠在談劍笏求宦之前,東海已無鯤鵬學府。
前朝的一場動亂,將這座千年學鎮卷入風暴,教授與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府院一夕風流云散,過往的繁華盛景止于口耳欷噓。其后雖屢有試圖興復者,卻始終無法成功。
及至“制圣”蕭破敗獻典有功,向朝廷討了“鯤鵬學府”的賜匾,于西山另起爐灶,復得鎮西將軍韓嵩大力支持,無論園林擘劃或學制稱謂,無不極力仿效,世人只管叫“西鯤”,連“學府”二字都吝添,并不以為蕭破敗確實繼承了道統。
因為正統的鯤鵬學府,門上懸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縱使蕭破敗野心昭昭,手段出盡,背后靠山又是硬極,也沒有自稱“明宗”的膽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將得到全然相反的結果,乃至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可見鯤鵬于世的影響力。
蕭諫紙不僅是輔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杰之一,更是當今士子的仰望,逄宮亦執東洲術數機關之牛耳。能于一時一地同育兩位英杰,似也非鯤鵬學府莫屬了。
“逄宮”——或說曾功亮——聽蕭諫紙問,笑道:
“都說我逄宮了,不在這兒還能在哪兒?你在外頭追隨獨孤弋,驅逐異族、混一五道,以“龍蟠”之名立下不世勛業時,我就把年月耗在這兒啦!從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干到司空,最后一回頭,媽的!司空里就屬我最老啦,咋辦?只好做大工正了。”
世人皆以逄宮乃一奇人,四極明府則是其邸,事實卻正好相反。
“四極明府”一如鯤鵬,本是學庠,鯤鵬學府研究經世濟民、陰陽縱橫等諸學問,四極明府則是潛心匠藝,兩者可說互為表里。
而逄宮則是頭銜。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為府主,舍棄原本姓字,皆稱“逄宮”。曾功亮離開鯤鵬學府后,因緣際會為四極明府所網羅,如他所說,在覆笥山一待就是三十幾年,以出神入化的手藝頭腦坐上大工正寶座,成為當代“數圣”。
“人力有窮,樣樣通那就是樣樣松,沒點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絲冷蔑。“技術這玩意是一直在進步的,須集眾人之力,才能于現有的基礎之上再行突破。老關起門來自己玩,那就是擼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遠我最大,想著都覺可憐。”
談劍笏目瞪口呆。這人是臺丞同窗、儒門九通圣之一,天下名人啊!說起不文之事何其自然,這教世間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處啊!
曾功亮見他的神情,“噗”的一聲,四指掩口:“你口里要有茶,他媽都噴我一臉了,科科……茶!媽的,他們是正摘葉子去菁么?”抄起銷金獸,見門外兩人各捧茶點連滾帶爬而來,劈頭夾腦扔過去,罵道:
“我肏,罵才來!犯賤!”一瞧不對:怎么卻是中大夫端茶點來?
那兩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里往往都有復數以上的委讬在研究處置,堪稱四極明府的中堅,莫說端茶奉點,平日飲食也都有人服侍的。
兩人臂間各掖圖紙,閃過香爐,“砰!”把托盤一放,一人攤開圖紙,指著適才曾功亮批注修改之處,直脖子道:
“大工正,你知我是佩服你的,但這我就萬萬不能同意了。這當口你要改變敷土的成分比例,咱們司金部不負這個責任——”另一人沒等他說完,立馬搶白,頭幾句是反駁那人的意見,后面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談劍笏聽了半天,終于明白他是為另一事而來,與前頭司金部的中大夫本不相干。
就這樣,逄宮同時與兩人爭辯兩件事,但倆中大夫又交錯著對相干與不相干的事發表意見,有黨有伐,三國混戰,立場不停在句與句之間轉換,居然完全沒人搞混。
天書般的連珠炮對話僵持了一刻有余,監造出身、技術靠譜的談大人,終于從有點理解聽到理解不能,三人卻戛然而止,交換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兩位中大夫則是連連點頭,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心滿意足地卷起圖紙,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