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幫骨,俯視蕭諫紙的眸里晶亮亮的,說是夷然無懼,更像在打量什么異物。“我本想說你變了,后來想想,才覺問題恰恰在你沒變,蕭用臣。你花了多少年,才終于能面對鯤鵬學府的慘劇?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釋懷了么?”
蕭諫紙冷冷迎視。
“顧左右而言他,是心虛的表現。”
“你也太急躁了,蕭用臣。”曾功亮怡然道: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我沒看著學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迄今仍影響我,所以我把四極明府變成了這樣。
“我們從氏徒起就拿高餉,多到讓你一輩子不用回家,也毋須擔憂父母家人的生活。我當上大工正后說服所有司空,將數字往上再漲一倍,府里所有器材、工具都用最好的;只消說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試驗我一律批準,一切的花費,拿份詳實的結案報告來沒有不能核銷的。”
他一瞥左右,壓低聲音道:
“我還設立了一份“磨槍奮進獎助基金”,凡匠人三級以上,每年三節皆可申請,由府中負責安排越浦風月場中最美、最騷、最厲害的紅牌,讓大伙好生抒發精力!破童子身的我們還發紅包。自我上任之后,本府童身的比例屢創新低,被仙人跳、什么回鄉相親騙走身家的案例已連續七年維持在零,不連續的話都超過十二年了,這才叫德政!
“這兒根本沒人想成親。工作時專心工作,玩的時候盡興玩,晚年的生計不用愁。所有想做的事我們鼓勵你做到盡、做到透,做到再沒有遺憾,就算失敗也心甘情愿為止!這是匠藝的天堂,唯一不容許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蕭諫紙不耐揮手,曾功亮接下來的話卻令他瞠目無言。
“……我把這兒,變成了我理想中的鯤鵬學府的模樣。若非如此,我的人生無法繼續,我將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無力,以及憤世嫉俗中,無論做著多么杰出的事,不過是對這去他媽該死的人世間發泄怒氣罷了,就像你一樣。”
“你老了,曾功亮。”半晌,老臺丞才微露一絲冷笑,淡然道:
“開始無法克制地想教訓人,以突顯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霧涼壞了你的腦子,竟害你以為此間如凌云頂一般高么?”
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訓“千里仗劍”蕭諫紙?我哪敢啊,“數圣”逄宮也不敢。只是你這人、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發怒氣;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現在更偉大。”敲了敲輪椅如墨斗般的烏漆覆殼,聳肩笑道:
“就說這個。”
蕭諫紙外出時所乘輪椅,是由他親自設計,特聘巧匠打造而成。與日常起居的竹制輪椅不同,這乘烏漆輪椅更是像一輛小車,除兩側大輪外,前后均設有單足小輪,動靜十分平穩。
他坐入輪椅時,下身乃隱于墨斗狀的車身內,自是為了遮掩癱瘓后,日漸萎縮的雙腿肌肉,以免對外人顯露出尷尬的“肢殘”之相——以老臺丞一貫的高傲,這是他決計不能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