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動,搶在來人之前起身,一撣袍襟,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推門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頭尋思,豈料抬眸便見思慮里的那人,還以為眼花了,眨著一眸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看來人走運時,當真擋也擋不住。我正可惜著,怎就走脫了你這么個寶貝,沒想又送上門來啦。”
這話有戲謔有揶揄,既輕佻又隱帶一絲威嚇,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卻留意到她本要跨過高檻的繡鞋閃電一縮,將嬌小的身子留在門牖外,明顯是有幾分忌憚的。
當日在蓮覺寺,耿照接連斬殺冥渾尸老、大頭鬼與五名鬼卒,從集惡道的刑臺上將她救出的畫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說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猶烈,牢牢印在心版上。在她看來,內功驚人、手持異刀大殺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級數的人物,她早絕了報吸功之仇的念頭,在瓠子溪畔見他身受重傷不省人事,才會喜出望外,以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盤算,挑了他的手腳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干他一身渾厚的內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訣來,固是妙絕;誘使盈幼玉那蠢丫將人提進天宮,不管最終是誰撂倒誰,于她只有好處,沒什么壞處,指不定還能逼出姥姥,亦是一著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無援的情況下,獨對神智清醒、行動自如的這個人,尤其是她剛剛才知曉他最近干下的豐功偉跡。郁小娥捏緊掌心里的水精召鈴,若有什么萬一,還能喚蘇合薰代擋一刀,爭取時間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眾人齊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際莫說郁小娥,隨便哪個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將自己擺平,所幸郁小娥一來不知,二來似還留有蓮覺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脫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聲質問:
“人呢?你藏到哪兒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這樣會害我以為,是我闖進了你的地盤,周圍全是你的人,只消你發一聲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從沒這么恨過她不是漱瓊飛之流的腦殘,只好更加賣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兩眼,冷哼道:
“……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惡道眾鬼來,哪個要厲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間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憚他的刀法內功,沒想過硬碰硬,咯咯幾聲,故作嬌態:
“可惜你武功再厲害,總不能將冷鑪谷掀翻過來。找不著二掌院不打緊,要驚動了八部分壇,天羅香傾巢而出,便是蟻群也能咬死獅象,何況是蜘蛛?你說是不是,典衛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變,這下倒不是作偽。卻見郁小娥從袖里摸出那張陳紙,小心翼翼打開,怡然道:
“我說呢,區區蓮覺寺的小和尚,怎有這般武藝!典衛大人既能接連殺敗鼎天劍主和文武鈞天,怕對集惡道還留了一手,未顯實力。”紙上繪著耿照的圖像,卻是赤煉堂大太保雷奮開當日傳遍水陸各大碼頭的懸紅。
那圖雖是倉促印就,卻描得維妙維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筆。只是耿照在流影城時并未削發,圖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樣;下山數月間屢經風波,心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際面相也無畫里的那股子樸拙稚氣。
郁小娥蝸居冷鑪谷,對谷外事漠不關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時,未將二人與轟傳武林的論法擂臺想作一處,只道老天有眼,將吸走大半內力的仇家送了回來,教她清清這筆爛帳。
直到鬼先生出示懸紅,又提及三乘論法一事,郁小娥才驚覺自己拾獲的這雙男女簡直奇貨可居,把染紅霞當作門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銅,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自身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