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在金環谷,策影接應老胡那晚,負責指揮阻截的是四大玉帶中的“云風成雨”歲寒深。據說此人出身西鯤別府,武功深淺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謀劃策的能力,引為智囊,也給了他一條玉帶。金環谷從一片荒涼山坳,搖身變為越浦首屈一指的銷金窟,擺平官府、打點地頭,乃至變著花樣招徠客人,每一步之后都有這人的身影。
“歲先生”平日深居簡出,極罕露面,連諸鳳崎都只遠遠瞥過一眼,輪値也僅與人稱“南公”的南浦云搭檔,非常神秘。當夜胡彥之與策影揚長而去,歲寒深引為奇恥大辱,才設計出萬安擊這個陣型來。
七八張結實的繩網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閃電竄前,足足飆出一個馬身有余,半數巨網登時落空。胡彥之更於此際展現出絕佳的馬術:雙手持劍無韁,迅猛的疾沖勢中,僅以雙腿維持不墜,順勢后仰,劍錯如交剪,凌空削斷一張繩網!
突然間,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頓失平衡,唯恐誤傷兄弟,自鞍頂滾落,赫見整條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條絆馬索,高低錯落,掀起大蓬沙土,顯是埋於地下;便只這么一阻,最后兩張繩網終於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著地一滾,舉劍上撩,利用劍刃與繩網重量相疊,於其中一張劃開缺口,以利策影掙扎破壞———自古對付騎士良駒,來來去去就幾種花樣,這一人一馬行俠五道,見的網陣沒一百也有五十了,渾沒放在心上。他滾出網罩,活動活動筋骨,正準備狠狠修理將躍下房頂的金環谷人馬,豈料兩側黑壓壓的人影卻沒個離開的,但聽“喀喀喀”一片機簧絞響,人人雙手間都晃過一抹金鐵擰光,卻非刀劍斧鉞,而是一只既像扁匣又似墨斗的碩大物事,齊齊對準繩網中的巨騎。
胡彥之背脊一寒,驀然省覺。———機關弩!
弓箭與繩罟,向是應付鐵騎的兩大利器。弓乃軍械,除少數如猿臂飛燕門之流的門派,僅軍隊與公人才能配用。獵戶慣使的小弓,或綠林山寨常見的彈子弓,威力射程均無法與鐵胎弓相提并論。
除了弩機。這種以絞盤機關發射箭矢的器械,毋須苦練射技,連婦人孺子都能使用,殺傷力絕不下於正規軍里的馬弓手,莫說私造,光持有便足以獲罪,鬼先生他……居然拿來對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間胡彥之忽然明白,他踏進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兄長為留下他,不惜除掉他最強有力的臂助———諸鳳琦面色驟寒,“啪!”
一聲抽動銀鞭:“放!”
兩邊屋脊上颼颼聲不斷,獰惡的箭雨瘋狂地飆向街心!
“策影!”
老胡不及舞開雙劍,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里,驀聽轟然一響,探頭出門框,見對街一屋塌去半壁,連著鐵球的雙重繩網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墻插滿箭羽,顯然策影在危急間也做了同樣的判斷,只不知避過多少,又被射中多少。
胡彥之心痛如絞,屋傾掀起的沙塵尙未全落,難以悉見,屋上金環谷眾不分青紅皀白,往塵霧中死命放箭,颼然勁響不絕於耳。
本欲再瞧,驀地兩枝流箭貼耳削過,老胡一縮腦袋,背倚內墻,赫見屋底捆著一家四口:手腳被縛、口塞布巾,腰下幾近全裸的婦人拚命用身軀遮護兒女,身畔男子對正窗臺,被兩枝流箭釘在墻上,雙目圓瞠,斷氣前不知是驚是怒。
(畜生……這幫畜生!做……做得什么事來!
胡彥之狂怒起來,揮劍削斷婦女手足之繩,一手一個,將孩子塞入床底,卻見那婦人扯下口巾,嗚嗚嗚地撲向尸體猶溫的丈夫,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來。胡彥之一扳她肩頭,她尖叫著回頭一咬,老胡卻沒縮手,兩排細齒嵌入肉中,鮮血長流。
“保護孩子。他們現下只靠你啦。”
老胡和聲道,彷佛一點都不疼。“無論發生什么事都別出來,我給你報仇。”
婦人晶亮如獸的眼眸惡狠狠地瞪他,口中嗚嗚有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流下淚,松口縮入床底,抱著孩子呑聲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