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陽碼頭淤積大半,只泊得小舟,幾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樣;登岸后只見腳夫三三兩兩,連一家能問話的茶鋪也無,幸而蕭諫紙熟門熟路,隨意指點,兩人沿著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見道旁有座粗陋木棚,遠方林葉扶疏間,似有黑瓦連綿,談劍笏心念一動,喜道:
“臺丞,前頭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蕭諫紙尙未開口,背后傳來一陣嘻笑哄鬧,不消回頭,也知是大隊人馬從港口方向行來,不知是什么來路。老臺丞疏眉微驟,阻了想讓這幫外地人噤聲的副手,一指木棚:“先歇會兒。”談劍笏會意,將輪椅推至棚底。
那伙人自路的彼端涌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來。談劍笏一凜,為護老臺丞周全,暗自運起“熔兵手”,提高警覺。蕭諫紙蹙眉道:“瞎緊張!你瞧瞧這些人里,有幾個會武的?”
談劍笏定睛一瞧,見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乃是一乘八人抬的軟轎,抬轎的腳夫中有幾張熟面孔,適才碼頭上曾見,約是本地人;八名腳夫抬轎上肩,仍被壓得汗流浹背,蓋因轎上之人委實太胖,癱似一團肉墩,談劍笏多瞧了幾眼,才約略看出人形,喃喃道:
“這人怎……怎能吃成這樣?”
“泰岳壓頂,亦有性命之憂。”老人哼笑:“你別說這是武功啊!”
無論是轎上的胖公子、抬轎的腳夫,抑或一旁打著傘蓋遮陽的家人伴當,都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樣。隊伍中唯一的練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劍,瘦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漢子,細目微瞇,眉飛入鬢,整個人宛若一柄脫鞘而出的利劍,劍氣隱隱成形,周遭五尺之內無人敢近,莫不遠遠避了開來。
他周身皆黑,卻有一頭焦黃干枯、灰白相摻的薄發,年紀不大,形容卻隱現衰老,也算生就一副異相了。
“雇得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見家資甚厚。還是世道眞有這么亂,非賤賣技藝不能養家活口,求一溫飽了?”談劍笏想起臺丞的郁郁不得志,低道:“這是人的德行,未必與世道相關。”老人遂不再言。
大隊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著輪椅的主仆倆,蔑笑:“他媽的,一條腿都進棺材了,還巴巴地跑來瞧美人?你下邊兒不行啦,糟老頭!”環轎的伴當們無不哄笑,討好之意溢于言表,倒是腳夫臉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抬得辛苦,或覺受了什么冒犯。
1名身穿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趕緊上前,沖蕭諫紙長揖到地,恭敬道:
“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邁瀟灑不拘小節,行走江湖慣了,言語上難免有江湖人的習氣,非是有意冒犯,還請明公恕罪。”談劍笏本在氣頭上,聞言微怔,暗忖:“這人好利的眼!我請臺丞扮作商旅,他卻一眼看出老臺丞有功名在身。”料想應是臺丞內質煥發、英氣逼人所致,忽覺這幫人也不是那么討厭,非糞土污墻,勉強可教。
蕭諫紙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氣了。貴屬車馬甚眾,此間腹笥有限,我主仆二人只須月角遮陽,少時即行,未敢耽擱諸位。請。”中年人連稱不敢。蕭諫紙一揮手,談劍笏會過意來,推輪椅至檐下,將空間悉數讓出。
“明公”二字,乃是對有名位之人的尊稱,那中年人見蕭、談二人形容,受主子言語之辱卻未勃然色變,光是這份氣度胸襟,決計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商模樣,是不想以本來身份示人,趕緊出面打圓場,讓彼此都有臺階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