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要重歷這樣的情境,需要極度專注、遁入空明,實際上能維持的時間,并沒有長到像在書庫中翻閱卷宗那樣,且回到現實后,精神上的疲憊往往數倍、乃至十倍于肉體,似乎調閱心識與在虛境中以“思見身中”練武,不是同樣一回事,前者純是耗費,而無積累,故耿照寧可在虛境中修習外門功夫,卻極罕用于査閱感官記憶。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復以新生劍脈行功,連這點都獲得了極大的改善,可說是從后天之上,得到了堪與鬼先生相比的“絕對記憶”。
耿照站在峪崖邊上,看著古木鳶喬裝的“鹿彥清”與染紅霞相斗、將之擊倒,然后與一團虛影過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見自己,無法于虛境中復制也是理所當然——又輕輕巧巧將他點倒在地,轉過身去,一步、兩步……雙足交錯,蘭鋒一挺,飛也似刺向盤坐調息的魏無音!
“……停!”
他打了個響指,活靈活現的場景一霎靜止。
耿照走到纏滿繃帶的高減肥形之后,微踮起足尖,就著古木鳶劍鋒所向,以及俯頸抬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發現遠處的密林間,露出小月截烏影,一樣是黑衣覆面,雖只露出左上半身,卻能辨出那人肩膀寬厚,體格粗壯,身形輪廓異常眼熟……——祭血魔君!
接連而至的驚人發現,讓耿照見有些麻木,并未耽擱太久,旋即恢復了影像的流動。見古木鳶持劍上前,卻遭琴魔一一度偷襲,拄劍跪地,而后妖刀萬劫又至,自己偕琴魔讓與水月三姝逃到崖邊,一躍而下——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視界,祭血魔君始終都匿于樹影間,更未稍動;與其說是打埋伏,更像是監視什么似的,譬如……古木鳶?
這念頭自是無比荒謬。然而,電一般掠過心版后,耿照突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原本全纏在一塊、越想越擰的種種線索,忽被貫串起來,霎時間都有了相對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須古木鳶親至,但要演一臺子妖刀禍世的大戲、逼眞到足以騙過眾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許即須由古木鳶親炙。阿蘭山上流民暴動,佛子不經意間流露的驚訝倘若是眞,極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計劃頭一回發生致命的失誤,而兩次失誤里都有祭血魔君。
對照“平安符”的說法,耿照隱紋察覺:姑射之中,興許一直有兩股勢力在較勁,組織成員、乃至所炮制的刀尸,皆可分為兩個陣營。
以鬼先生為例,三乘論法明顯是個分水嶺,他雖驅役流民上山,卻不希望發生動亂,欲以形勢逼迫將軍就范,祭血魔君則攪亂了這個盤算。以結果論,佛子全無好處,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爛攤子。
到了七玄大會,兩人卻成為同一陣營的盟友,似以“買‘平安符’與否”為區分,狼首聶冥途本該是買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卻成了攪黃布計的亂源,差點賠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鳶陣營拉攏,還須觀察。
回到靈官殿一事上。不只現場的姑射成員有著全然相左的行動方針,連刀尸也一樣。
據說在沐云色與藥兒現身時,現場并無傷亡,鹿彥清在青苧村的惡行被藥兒一一揭露,算是還了她姊姊些許公道;及至手持蘭鋒闊劍的莫三俠出現,情況才急轉直下。若沐四俠眞如他自己所推測,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尸,那么控制他——或說引導他——前來此間的姑射成員,并未預期沐云色大殺四方,就算與觀海天門發生沖突,有魏無音在場,傷亡當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碼不是會動搖四家盟約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尸莫殊色的出現,卻打亂了這個布局,使得靈官殿成為殺戮戰場,觀海天門損失慘重,琴魔則不幸被自家的絕學“不堪聞劍”偷襲,落得身死收場。
耿照一揮手,紅螺峪的場景煙消云散,只余全身纏滿繃帶的古木鳶留在原處,而棲鳳閣當晚的黑衣古木鳶再度出現并置,少年在虛境里抱臂沉吟,端詳著眼前一模一樣的兩具身形,可惜影像無法呈現耳目未收之物,他無法徑行解下覆面黑巾,或松開裹臉的雪白素錦,一窺廬山眞面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的目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