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沒別人啦。」
耿照拖著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對面的長背太師椅,蹺腿揉踝,活動活動筋骨。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看來才像是一名十八九歲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剛統合了東海最負盛名的幾大邪派,即將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風波。
「話憋久了,難受得緊,你趕緊說罷。」
胡彥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說得什么話來?明明是你留我。那廂怕要放飯啦,去晚了沒有雞腿餑餑,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來,片刻才道:
「我覺得,你有話想同我說,從定字部那廂一直忍到了現在。我很感謝你的耐性。」
胡彥之舉手打斷他。嘴角雖仍維持著死不正經的上揚弧度,眼神卻很正經,意外地散發出懾人的氣場。
「我不怪你殺人。我怎么說也算是個好人罷?身上不也背了幾條人命,人在江湖,本是如此。況且,你并不是逞一時血勇,濫殺無辜。我可是捕圣弟子,也讀過《建武律》的。」
「建武」是獨孤弋登基用的年號,為方便新朝統治,在蕭諫紙、陶元崢的主導下,以碧蟾王朝的舊律為本,廢除繁苛無理的部分,應時添新,因地制宜,推出了一部臨時法典,被稱為「建武律」。
建武律淺顯易懂,為白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極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崢主持的大典修訂完成、孝明帝頒行全國之后,仍有許多偏鄉縣衙按舊律斷案,屢禁不絕,可見影響深遠。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與歷朝最大的不同,在于嚴懲強奸。此前歷代,由于女子地位卑下,強奸罪處罰甚輕,至多判囚一年,還有兩造皆罰的荒謬處置,許多受害的婦人為免遭罰,不敢聲張,強奸犯竟是連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遙法外,一犯再犯。
獨孤弋登基后,加重處罰,強奸犯一律杖責一百,流刑千里,折傷者斬;「折傷」,是指因奸而致女子受創。
建武律頒布后,鄉里間侵凌婦女、亂兵破門奸淫的歪風才漸消止,慢慢有了安居樂業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執敬司時讀過《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鎮偶有糾紛,里正難以調解時,鬧到城主跟前,獨孤天威也按建武律處置!—倘若他清醒的話。執敬司的文檔庫里貯存了大量的判例文書,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里骯臟便派他往哪里掃去,打掃庫房乃家常便飯,是以不陌生。
令時暄之妹令雨亭,因奸致命,以「折傷」論處,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入官府手里,一且證據確鑿,便只能等待秋決,差別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而非東海臬臺司衙門。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斷指、十年苦工等,則是「杖責一百,流刑千里」的折換,各地判例中不乏參酌。胡彥之在平望跟隨「捕圣」仇不壞時,也沒少看了此類文檔,聽耿照隨口發落,略一轉念,便知其背后依據。
「要我說,你的處置已經相當精準,算是有憑有據,斤斤計較了,隨便換個鄉下官衙的老爺,未必能有這般條理。」胡彥之道:
「殺人這事,永遠都不能習慣,也不該習慣,我不會說你的難受沒道理,或許那便是好人的證明。須考慮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諒凌虐你的人,那是你寬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這樣,只怕就過于傲慢了。
「禁道那邊能以死一個人收場,在我看來,已是難能可貴。這事怕還沒完,兩邊你都得留神;仇恨這種東西,沒這么容易的。」
耿照聽完,露出松了口氣的神情,點頭道:「多謝你了,老胡。」
胡彥之伸了伸懶腰,嘻皮笑臉道:「不過,我也不是沒話問你。既然大伙一塊兒喝茶這么巧,不如你告訴我,我那作惡多端的兄長,人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