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初次在“敵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幾乎忘了繼續掛著那副睥睨塵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軒的武學是極好的。”蠶娘怡然接口:“基礎扎實,渾無花巧,難得的是不矜姿態,鼓勵門下創制發想,雖是一片軟綿綿的花拳繡腿,只消能淘出一錠硬貨來,必是足兩足秤,不懼烈火熔爐的眞金。”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以她的身分與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贊賞,杜妝憐自是十分受用。
況且,這名個子奇小、薄紗掩面的銀發女郎所提見解,與杜妝憐的看法不謀而合。
她十四歲上便得掌門人破格允準,得以進入凝芳閣翻閱歷代先賢留下的劍式圖譜。然而,少女的雀躍并未持續太久,很快她就發現:架上絕大多數的著作,拿掉好聽的名字、花俏的姿勢后,實戰威力明顯高于入門“水月卅六勢”的,居然寥寥無幾。
理論上有所創見者,多無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證;招式威力強大的,則不離入門基礎之圭臬,說“創制”未免太過,不過是爬網精煉罷了…………杜妝憐突然明白了掌門人的苦心。
這臺“破格入閣”的大戲,其實是測試。若她被閣子里的紅紅綠綠迷花了眼,證明她杜妝憐亦不過爾爾,并非水月一門期待了百年的“劍種”。
杜妝憐出得凝芳閣后,加倍鍛煉入門卅六式,直至瘋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從閣里帶出瑰麗奇巧的上乘劍法的師姊妹們────或許懷有一絲小心遮掩的妒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測古譜難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說是杜妝憐有意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強基本功,由那些理論別致的古譜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勢加以印證、切磋球磨,以每年兩到三部的速度持續創制新劍法,一躍而成門中的風云兒,乃至名動東海,成為最受矚目的劍壇新秀。
銀發女郎信口而出的評價,令少女大為改觀,不得不對這名修為奇髙的外道另眼相看────杜妝憐對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稱的敬意。她的年輕本身就是原罪,光陰則是無法超克的敵人,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悟劍練功,杜妝憐有自信能打敗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銀發麗人在內。
二度交手,兩人話不投機,仍以分道揚鑣收場。蠶娘繼續尾隨,杜妝憐亦提高警覺,明白身后有雙不懷好意的淺笑美眸,不知打著什么樣的主意,卻無一絲驚懼惶恐,只是冷眼以對。
一個月內,蠶娘引她挑了惡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單人孤劍殺了百多名匪徒,繼而巧妙設計,讓杜妝憐在一日之內,連斗東海劍界異數“云山兩不修”,令兩名高人棄劍認輸。
她于正午前約斗“圣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分,斗劍而不斗力,杜妝憐全力施為,在四方風神劍下走過百余合,最后以發沾梅瓣,一招落敗,立即趕赴下一場,與“湎淫不修”須縱酒的投虹劍式戰至黃昏,眼看支持不住,籬外忽來一片袍影,卻是莫壤歌從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后山是我的地盤,今年‘梅下之約’黃啦,我正和罪魁禍首算賬,你來搗什么亂?”須縱酒抽身后躍,落地時袍袖一翻,抱出一只酒壇,全不知哪兒變出來的,以蛇叉狀的奇特劍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點滴不漏。
莫壤歌沒理他,整整袍襟,沖杜妝憐長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戰,是我敗了。梅瓣雖落于姑娘發上,亦落在我衣領間。”由頸后重領之交,拈出一瓣潤白馨香。
須縱酒愕然道:“這小娘皮先戰了你,才來戰我?”轉念一想,不由得鼓掌大笑:“這樣看來,是我敗了啊!戰過‘四方風神劍’,還能與‘投虹劍式’纏斗如斯,眞個是后生可畏!老怪物,到頭來,咱們都敗給了韶光歲月,大塊文章啊!這梅下之約,還繼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