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再舉岳宸風為例,岳賊與五帝窟、五絕莊仇深似海,然而漱玉節、薛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罷,并未視鎮東將軍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與朝堂政爭動輒牽連的陋習有別;話到嘴邊,轉念又想:“細數岳賊之惡,何異于指摘將軍?畢竟是他默許縱容。況且岳賊身死,迄今還未給將軍一個交代,揭此痛腳,益發纏夾不清。”事實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繳一份關于岳宸風惡行的報告,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點被這案頭任務逼得吊頸,最后還是綺鴛解的圍。只是那摞字跡娟秀的卷宗,最終也沒能說明岳宸風去了哪,呈入驛館后再無動靜,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興利除弊”一說,腦海中靈光閃現,猛地抓住要領,沉聲道:“恰恰相反,從此東海清平無事,雖有江湖,亦無江湖。”
慕容柳眉一軒,似沒料到有這般回答,尤其“雖有江湖,亦無江湖”八字,極對他的脾胃,只不知是這少年故作驚人之語,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來了精神,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沒同你說話了,聽著都像另一個人似的。莫教本鎮失望啊,接著說。”
“有人之處,便有是非;有是非處,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著字句,審慎說道:“縱使收繳刀兵,解散門派,不過是由明化暗,強身健體而傳技藝,排難解紛而起角爭,本是天性,率性而為,絕難禁止。為避澇災,將河流通通堵起來,乍聽是一了百了,實則有施行的困難,真要做成了災害更大。與其消滅河川以避澇,不如加以整治,調節旱雨,自然無災。
“七大派之稱正道,未必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于何處?說穿了,不過是順從朝廷,得以節制;至于是為黎民生計,抑或為高官之利而制,得看上頭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門為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為閑云野鶴,沒把朝廷律令放眼里,一生齟齵,兩邊都肆無忌憚,故江湖紛爭,無日無之。若將所謂‘邪派’,也如正道一般納入管理,遇有爭端,無不循朝廷規矩求解,雖有江湖,何處不是王治?也與沒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說到一半,慕容柔細長的鳳目里已隱含笑意,甚且有一絲嘉許的意思,只不知是贊他反應奇快,還是真聽進了這套說辭,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測,只得打蛇隨棍上,硬著頭皮續道:“此事問諸正道七大門派,只會得到個‘不’字。蓋因黑白兩道恩怨糾葛,難解難分,憑空掉下來個排紛止斗的禁令,解了他們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現下不能做了,哪個愿意?將軍縱有心將邪派納入管轄,使其改邪歸正,這些所謂正道人士必定多方阻撓,遑論向邪派傳達將軍的旨意。”
反過來說也是一樣。邪派高手們野慣了,要他們木枷加頸,自縛低頭,只怕是難上加難。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經歷尸山血海、慘烈廝殺,待其力竭勢衰,始能為之,便為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覺微笑,界面道:“有個邪派服膺的主兒,率領麾下,主動投效,方能解此兩難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鏡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自來是邪派中最難節制的一群,如今屬下已得其五,眾人意氣相投,知將軍心懷天下,愿效棉薄,只求有此良機,必不相違。將軍明鑒……”
“慢!”慕容柔舉起白生生的右手,瞇眼冷笑:“這‘心懷天下’四字,足可殺人,故本鎮于此,絲毫不敢放松。”
“……若殺的卻是旁人,將軍以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連鋒銳的視線都于頃刻間消散一空,俊美的臉孔宛若玉雕面具,生機盡絕,自此才顯出真正的冷徹。所有的表情、溫度……俱都由這張臉上褪去,空洞得不帶一絲真實感,然而不知為何,耿照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慕容柔,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在不經意間露出防備之勢,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無法停止。
“岳宸風可以壞事做絕,仍不牽連將軍,蓋因他所領俸祿,一直都掛在東海臬臺司衙門的名下。屬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衛,真要有人為此負責,也該是一等昭信侯才是,與將軍毫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