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心上最大的一塊病翳云消霧散,耿照清明乍現,突然發現了一處不對。
他睜開眼,掠至茅屋角落,揭開那只韋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篋。一樣是木竹交編的三層篋子,一樣三只菜碗兩只飯碗,該喂木雞叔叔的一份,昨兒不管是丫鬟倩兒或韋晙操刀,亦都善盡職責,吃得干干凈凈,落下一只空飯碗;其余的菜肴分貯兩只海碗,連同一整碗的白飯,則是留給七叔的。
橫疏影不知他“高柳蟬”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總管秘藏的鑄兵能手,專門為她應付最刁鉆、最昂貴的兵器訂單,想必姊姊早已吩咐過韋晙:七叔有時會不見人影,留下飯菜,翌日收回食篋即可;后園乃不祥禁地,切莫輕進──真正的原因是避免他們闖入七叔的作坊,發現了流影城最大的秘密。
如韋晙所見,留在食篋里的兩只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愛吃冷菜”調侃之。但七叔并不在朱城山上,他應該一直在越浦左近,輔助古木鳶推行各項計劃……
那么,是誰吃了篋里的菜肴?
更有甚者,七叔這段時間不在長生園,韋晙等日日送來兩人份的飯菜,若七叔那份始終都沒人動過,韋晙早該察覺有異。會一直這么做,代表“愛吃冷菜”的七叔,時不時臨幸食盒里的飯菜,以致韋晙認定長生園住著兩名怪人,非只一位“僵尸先生”。
──這里……還有別人!
耿照汗毛直豎。以他現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絕頂如蠶娘,要想在一屋之內,將動靜聲息悉數藏起,只怕還不能夠;比起直接出手打敗耿照,前者的難度毋寧倍數于后者,耿照非常確定長生園之中,并無人跡,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藏形如斯。
到底是誰吃了菜肴?食篋有蓋,野獸難以開啟,朱城山千百年來都有人居,早無猿猴聚集;“長生園鬧鬼”一說,連山下四鎮居民都知曉,山上多的是打混摸魚之處,誰肯來此?耿照在園里住的這些年,一次都沒遇上過。
他端起掛著油膩菜葉的海碗,菜肴倒有大部分都灑在篋內,說是被豬拱了怕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腳不甚便給,開盒、取碗、扒食……等,每一動無不是七零八落,吃落肚里的,還沒有灑出來的多──耿照霍然回頭,竹椅上的黑發男子一動也不動,如非單薄的胸膛偶有起伏,看似與紙扎人偶無二。木雞叔叔十年前是不會張口吃飯的,需要他幫忙撬開嘴巴、推動下頷,乃至捋滑喉頸;除了把柴刀塞到他手里,他立時由上往下,劈起柴來,大多數時候,木雞叔叔就如同他的名字,是個連便溺飲食都無法自理的癱子──但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盲點。
木雞叔叔并非一成不變,十多年來,他已恢復到將食物送到口邊,就會微微張嘴的程度,也能咀嚼、吞咽,跟耿照初見時截然不同。是因為耿照和七叔照顧他太久,習慣了他的癱癰不便,以致忽略在漫長的時間里,木雞叔叔其實是一點、一點地在改變,乃至恢復的。
“木……木雞叔叔!”
耿照一躍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輕按黑發男子的臂膀。隔著粗布袍袖,仍能感覺手臂萎縮枯瘦,失去彈性的肌膚令人生出故紙般的錯覺,較常人更低的體溫有種怪異的不真實感,總之不似活物。
“那食盒里的菜,是你吃的,是不是?是你夜里肚子餓,自己起來找吃食,對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