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夫看來,阿傻是無法復制的夢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為人續脈,無一能恢復到這般境地——
他對漱玉節所發豪語,某種意義上更像是賭注。阿傻可能蛻變重生,如鳳凰涅盤,但更可能得到一雙癱軟酸麻、不堪大用的廢人之手,每逢陰雨濕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凈。
伊黃粱的手術沒有問題。他在每個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樣完美,無可挑剔。
差別在于:其他人沒有阿傻忍受……不,該說是無視痛苦的能耐,能撐過百倍乃至千倍于手術的可怕復健,令接駁的新脈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單一特例的成功,本質上就是失敗;至少,當把“易筋續脈”一節,自岐圣的妙手傳說里予以勾銷。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賣人情給五帝窟、挾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還有一明一暗兩個原因:
明的,是想把一件再難復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邊,隨時興起,想欣賞欣賞自己那舉世無匹、堪稱鬼斧神工的絕藝,一回頭便能見著。另一個恐怕連伊大夫都沒意識到的理由,是想看看飽經命運折騰的少年,在這條殘酷的現實路上,到底能走多遠、還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又現何等奇跡。
他給予少年的,從來都是痛苦。
“岳宸風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著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劇痛,一遍又一遍地運動指掌之際,伊黃粱冷不防對他說。
“你的仇人死了,據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報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海闊,任君遨游,毋須再受仇恨羈絆,心心念念,只為復仇而活。”
阿傻停住動作,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頭繼續。
大夫本以為他會自暴自棄,或茫然失措,少年卻依然故我,照樣起床,照樣忍痛用功……仔細想來,說不定還悄悄加強了復健的力度,像被惡作劇般的布達激勵也似,進度遠超預期。
雪貞對大夫不體貼的、充滿無端惡意的舉動沒說什么,然而,俏臉上稍閃即逝的一絲不忍,代表她并非毫無意見。拿走了少年賴以生存的動力,你讓他接下來的人生,該怎生繼續?
——美艷少婦忍著沒出口的,興許是這般詰問。
大半個月過去,阿傻終于恢復到可以雙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頂著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靜處,就著荒林一陣猛斫,發瘋也似,初初復原的細瘦胳膊反饋著刀刃入樹的狂勁,仿佛連他細小的身軀都將一并震斷。
這一天比伊黃粱所預期,要晚上許多,但他始終沒放棄監視少年的一舉一動,總算趕在阿傻崩斷好不容易駁好的筋脈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臉色白慘,過度損耗氣力使面頰漲起兩團極不自然的紅云,衣衫在瘋狂的劈砍、位移之間,被削剮得條條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氣所為,單薄的胸腹肌肉團鼓成束,意外不顯瘦弱,透著小型食肉獸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黃粱以食中二指鉗住柴刀,任憑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難撼動分毫。
身子幾乎抵在刀上的少年悶著頭,持續進行著無意義的困獸之斗,沙啞的吼聲充滿怪異的迸叉音偏,聽來不似鴟梟,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種怪異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