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黃粱無法使他抬頭,遑論凝眸——無論唇型或手勢——只得運勁“劈啪”一彈,震得他虎口迸血,脫手倒飛出去。
“看著我!”他抓起癱軟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門才剛重重撞上樹干、口鼻滲血,像要把腦袋從頸上扭下來似的,將眼冒金星的蒼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齒咬牙:
“你以為你遲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楣的林樹出氣?你是早了!提早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對沒有岳宸風、沒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虛無么?覺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不知該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著干什么……這就是你一刀了結岳宸風之后的世界。它會吞噬你,遠比岳宸風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帶著痛苦的震顫,掛在鼻下的血沫子劇烈變形,一如濕濡殘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雙眸,此際血絲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臉扭曲,張口沖伊黃粱嚎叫;嘶啞的叫聲帶著偏斜的怪異音頻,直要將肝腸嘔出,吼得青筋暴露,臉面赤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極不協調的嘶吼聲,不知為何滿懷悲愴、不平、痛苦和哀傷,是無言者對不仁的天地以及殘酷的命運,僅能做出的沉痛控訴。
命運剝奪了他的親人,奪走他原有的人生;現在,竟連仇人也一并帶走,徹底抹煞他賴以維生的信念與標的。
阿傻扭曲的臉上掛滿水珠,分不清是淚是汗。直到沙啞得再發不出聲響,仍拼命張嘴,擠顫出壓抑的憤怒和苦痛。
伊黃粱牢牢鉗著他的頰頷,不許扭頭閉眼,迎著少年憤怒的浪尖,在凄厲的嘶吼聲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岳宸風很可怕么?一點兒也不。有足夠的時間,有夠好的老師,加上決心魄力,你遲早能殺他。
“你為何要忍耐這些痛苦?為什么要經受這些艱苦的磨練?這是為了要在岳宸風伏誅之后,讓你繼續活下去。活著,從來就是最難的事。
“你要帶著滿身傷疤活下去,帶著親人的記憶活下去,帶著無比悔恨,什么也彌補不了的無力繼續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還是得活下去。
“因為死了,你就輸了,連輸給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視少年,思緒卻已穿越時空,緊盯著在那慘夜將盡、一片迷茫昏日的蒼白早晨里,滿身是血推門而出的小藥僮,啞聲低咆:
“你要活下去,聽到沒有?活下去,才有答案。總有一天會有答案的。”
自來一夢谷,那是阿傻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顯露情緒。
翌日少年照舊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復健練武,打熬筋骨,伊黃粱也像沒事人兒似,嘴毒如刀,冷嘲熱諷,絲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擔心而悄悄尾隨,目睹了一切的雪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倆面前故作無事。
盡管岳宸風已不在,對漱玉節的承諾還是得履行。
伊黃粱參透了“明玉圓通勁”的功訣以及《鑄月殊引》里的刀法圖解,轉授阿傻,但這樣并不足夠。他抱著姑且一試的戲謔之心,打蓮覺寺下的王舍院起,就扔了幾本插花圖冊讓阿傻描摹,期待著這枚奇異的種子破土而出,長成令人驚喜的模樣。
東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薈萃,花藝流傳數千年,流派之多、家門之細,毫不遜武林傳承,哪家仕女的閨閣之中,不擺著幾本花冊?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纖細,雖是男兒,與插花冊子擺在一起,簡直無有捍格,絲嚴合縫之甚,遠勝尋常女子。一時之間,潛行都的少女們無不爭睹美男蒔花的勝景,巧立名目、絡繹不絕,差點踩壞了阿傻院里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