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耿照時,聶冥途只當他是蓮覺寺里的小沙彌,為解娑婆閣佛圖,隨手利用之;若無明棧雪,怕取得閣中所藏之際,即是耿照斃命之時。
及至龍皇祭殿會七玄、白玉壇頂斗胤鏗,狼首才發覺:大半年前那愣頭愣腦的“小和尚”早已脫胎換骨,足堪躋身當世一流高手,今昔對照,沒人比聶冥途更清楚,耿照的成長何其駭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無人堪比聶冥途,能將少年的弱點看得如此透徹:
耿照身負驚人內功,且不說源源不絕的先天真氣,光臍間那枚見鬼的珠子,也能迸發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動招式,便是尋常的拳腳套路,也能產生巨大威能。
但問題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簡單,轉圓的余地就不多,動輒以力斗力,在力量極大的情況下,力強者勝,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會。然而,習得巧妙的招數后,便未練精,也很難舍棄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結三名“豺狗”、殺敗鬼先生的一刀,乃絕頂武學,貫通這般絕學靠的是境界——內功或有靈丹妙藥、高人灌頂可速成,惟境界不僅需要經驗積累,勇猛無懼地沖擊瓶頸、挑戰生死玄關,尚須機緣頓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雖迭有新秀,卻非俱成大材,蓋因光陰之功無有捷徑,嶄露頭角后,仍應養晦韜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穩據一席,不致沒頂。
依耿照年歲,縱有百世罕有的機遇,置死地而后生,獨不能無端生出駕馭此等絕學的經驗識見。
然頂峰絕學,如調香料蜜膏的鴆酒,知其有毒,隱忍不用者又有幾人?臨敵之際,抑不住炫技的沖動,等若將性命交到敵人手里,下場可想而知。
況且……老狼也不是沒有壓箱底的法寶啊!
聶冥途瞇眼一瞥柜臺。“我說盟主怎么派了團麥芽糖盯老狼,原來一開始就打群毆的主意。小和尚,我記得你以前挺硬氣的,醬缸里滾了大半年,跟誰學壞了這是。”
“有比你壞的么?”胡彥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氣勢洶洶,邊說邊挽袖子:“不教訓教訓你這壞蘿卜胚子,街坊都不樂意了。別跑啊,過來讓我打死你!”
耿照沒理二人斗口,只說:“本盟家務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義兄胡彥之胡大俠也一樣。狼首請放心,今日之斗,止于你我之間。”
“……我就給兩位翻翻計分牌,保證公道,童叟無欺。”
老胡趕緊夾著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許爆粗口,不許問候對方女眷,插眼撩陰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愿躺下的話,我們再送肥雞一盆,金燭若干,都是剛燒完的,保證新鮮。”
棚外,檐瓦交錯的空隙間,墨色濃似鼓出汲飽的宣紙,潮潤的空氣入肺濕重,涼飔掀飛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隨時能摔碎一地,然而卻遲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時,已不見行人車馬,這府尹衙門后的巷弄爿角像是獨立于天地之外,連雨都被擋在看不見的圓穹之外,只壓得滿天烏霾,隨風流轉。
觸目可及的范圍內,連些許能補《青狼訣》耗損的血肉也無,至此聶冥途終于明白,耿照是有備而來,絕非臨時起意,彎鐮般的骨甲勾起油膩的瓦盆邊緣,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釁。
“都弄到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摻點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闊,梟雄都不梟雄了,教人好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