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柳蟬從不給對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敵人氣絕前,連一句話的時間都不浪費。
半圮的棄室內風云擾動,能吸進肺里的空氣似乎越見稀薄,勁風刮體獵獵,漩渦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風云之中,老人單臂一揚,劍指天樞,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過一抹金鐵異芒,灰濁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黃粱怎都沒料到會斃命于斯,帶著極度的不甘閉上眼,腦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貞那既清純又艷麗、教人忍不住心疼起來,卻又亟欲摧殘的美姿,還有分明是同一張面孔,卻有著令人難忘的倔強與怨毒……
他只有在夢中才會再見那樣的神情。他無法區別是惡夢抑或美夢。
嗤嗤作響的勁風擦過手臂身側,異樣的銳利痛感將伊黃粱帶回現實,這才發現自己并未魂歸離恨天,冷汗浸透內外幾重衣衫,襠間卻腫脹到隱隱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對橫陳榻上的雪貞胴體,他也許久不曾硬成這樣了。
氣勁仍持續不斷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動,獨臂卻如尺蠖屈伸,連御劍指,隔空迸出連片“鏗鏗”勁響,若金鐵交鳴,顯是一邊凝聚推動殺著之內息,一邊分力分心與人鏖斗,占優執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卻是各自運轉不誤,益發行快,仿佛有兩個高柳蟬也似。
戰局對側,身著披膊黑袍、唇頷沾滿鮮血的燕髭男子雙手輪彈,指勁縱橫,快銳的嗤嗤聲不絕于耳,竟無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著食、中、無名三指接連彈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著小半截木簽,雖入肉不深,卻無拔出裹創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慣使之手,不及右手靈動,逕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揮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閃電縮手,袍袖嗤的一聲,綻開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紅逐漸滲染開來。
“……好指法!”老人冷哼,劍指疾點,眼看燕髭漢子要招架不住,橫里刀氣撲簌而至,現場唯一還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終于調勻氣血,擎刀加入戰團,繞著老人游斗,意在牽制。
扮作“權輿”的燕髭漢子壓力稍減,卻非回臂拔出木簽,而是搶上前去,攙著伊黃粱遠遠拉退,突然“咦”的一聲,即使刻意壓低嗓音,亦難掩其中驚詫。
“您是……伊大夫?我們見過的。在下曾陪同涇川梁裒梁員外的公子,往一夢谷求醫,為大夫所驅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執令在內。”怕伊黃粱不信似的,自腰帶里翻出一枚古樸鐵令,正面陽刻著篆體的“樂”字。在他看來,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門六藝執令,似乎也有那么一點順理成章,并非難以想像。
這名精擅儒門絕藝《彈鋏鐵指》的中年漢子,自是曾淪為涇川梁氏伴當、負責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當日他受秋霜潔的琴音所惑,從梁斯在手里奪了白玉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莊,從此斷了在涇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宮川人非是貪圖財寶的渾人,派人將玉馬送還梁府。梁斯在一聽“秋”字嚇得屁滾尿流,狀若癲狂,梁裒雖是財大勢大,卻拿寶貝兒子沒輒,就此作罷,爾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卻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細軟,打發了妻小回鄉,自往邙山招賢亭求教“鴻儒先生”,請問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開疆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獲賜《彈鋏鐵指》的部分招式,此為江湖人所知。
這部武功堪稱儒門指藝的代表,連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練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勞,豈可窺得全豹?
“可知道,能練成《彈鋏鐵指》之人,二百七十年來,賢侄是頭一位?”在徐沾指功大成,歸還秘笈抄本時,滿面風霜的老儒如是說。“上一位練成之人復姓司徒,諱字上熸下陽。”
饒以其時徐沾之年少氣盛,聽到這個名字時,仍不禁渾身巨震,瞠目結舌,旋意識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