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決計不能認他。”
踞于百品堂的余燼殘構間,懷抱焦尸、形容灰敗的蕭老臺丞,在耿照轉身欲走之際,冷不防喚住了他。
“此際上山,興許遲了。殷橫野應是世上最舍不得殺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如愿。”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殘木像里的幽魂,很難想像他曾有一雙利如實劍的銳眸,隨口噴出的譏嘲能叫人無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無論現場有誰,你都不能認他。棄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掃落山崖亦無不可;任誰問起,你都要說‘不認識’、‘不曾見’,他既非流影城后山長生園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黨的高柳蟬,只是死于溝壑的一條無名尸。”
耿照像終于聽懂了話義,鐵青著臉,嘴唇微歙,本該是斷然的反駁,不知怎地只余氣聲,較老人的喑啞還要闇弱。
“……七叔不會死。”
“若他不幸捐軀——”
“不……不會的……”耿照強笑道:“七叔身子雖不便,知覺卻極敏銳,百品堂的煙氣一竄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對啦,決計不會坐以待斃……”
老人并未抬頭,自顧自道:“……切記毀去尸身,湮滅痕跡,什么都別留下。殷老賊未能生擒他,惱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無論那廝說了什么,你都不要聽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應變機敏,只消搶在殷賊之前逃離,必不致遭難……”
“……料你不能將聽者盡殺了,起碼要否認到底,就當世上沒有這人——”
兩人同時說話,語句卻全對不上,誰都沒有屈從的意思,差別僅在于蕭諫紙看都沒看他一眼,似未意識到是在爭搶。少年越講越快,越難執禮尊上,老人的絮語鉆進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終于“當世上沒有這人”七字令少年忍無可忍,放開喉嚨頂回去:
“他是‘寒潭雁跡’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當世上沒有這人!”
蕭諫紙似不意外。此際再沒什么事,能讓灰死的心湖復起波瀾。也可能是不在乎。
“‘寒潭雁跡’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戰一役,世人沒有一刻忘記過他。”蕭諫紙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過散亂披落的額發,驀地凝光一銳,如利劍般洞穿他的雙眸,直欲透顱而出:
“死在山上的無名殘尸、疑為姑射一黨的蒙面黑衣人,決計不能是屈咸亨!誰要玷污了他的聲名,我便親手將之千刀剮遍、碎尸萬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銳光乍現倏隱,老人重又垂落散亂灰發,整個人仿佛萎縮些個,前后搖晃,顫如薄紙,喃喃道:“……估計他是不在乎的,呵。說到底,是茍活于世的人放不下啊……你說是不是,輔國?”明明在笑,聽來與嗚咽無異,襯與一片焦土似的火場余燼、中人欲嘔的氣味,雖在光天化日之下,卻有著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耿照猶記得自己逃命似的沖出了火場,帶著一背浹透衣衫的冷汗。聶雨色察言觀色,劍眉一挑:“又是這副見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還是被對子狗揍壞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