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綻微瑕。三才之爭乃是文斗,非于動手之際落敗,蓋因武登庸心氣太高,不容片塵,才使帝心受損。也是在凌云頂之后,他才深切體會到帝心的無窮后患,斂起過往的賭徒性格,思考如何修補缺陷。
“大師怕一眼便看透了我之內患,才以‘不殺一人’的賭誓羈束,他不是讓我少造殺孽,而是希望我終生不再動武,乃至退出江湖,方能保住性命。”但時年廿二的武登庸,縱能了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這樣做。“奉刀懷邑”的刀,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而練,他肩上扛著一族老弱的溫飽安生,不能說放就放,明知末帝心智漸喪,倒行逆施,武登庸只能蒙眼捂耳,立于無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槍,與心中的掙扎苦苦拉鋸著,不斷質疑、苛責自己,出刀之際卻容不得半點猶豫。因為只要再多想分許,他便做不了末帝的刀。
與無道昏君綁在一塊,是武登庸最大的不幸,同時也是武登一族最后的生機。在“鉤舌金首”的慘劇之后,任一個稍稍清醒的澹臺家皇帝,都不會讓這么危險的前朝帝族留存于天地間。一旦末帝駕崩,無論是靈音公主的哪位兄長繼位,金貔朝的余孽絕對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適的祭品。
武登庸在進京之前,就知道依附權力的風險,只是別無選擇。他的族人,再也撐不下去了。一開始他打算爭取的,僅僅是自“武登”南撤兩百里,讓族里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東西裹腹,不用在每月少數陽光露頭、風雪稍止的日子里,以戶為單位,計算著沒捱過的有哪些人……但末帝頭一回召見他,渾身紅腫潰爛、須以薄紗纏面,其丑陋情狀才不致嚇壞人的皇帝瞇起黃濁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視線涼滑得像是一尾纏身之蛇。
武登庸立時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錯。他不該來的。此間乃死地耳。單膝跪于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斂眸垂首,牢牢鎖住氣機,靜謐得仿佛墓碑石刻。他已做好準備,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于暗處的皇城司殺手受皇帝召喚,蜂擁殺至,他便會在一瞬間鎖住所有人的氣血脈行,趕在羽林禁衛察覺聲息之前,循進宮的路線殺出去——整個人幾乎爛成了一團血肉的皇帝笑起來,蜥蟒吐信般的嘶啞笑聲令人不寒而栗。末帝沒有下令殺他,隨之而來的,是自碧蟾朝開國以來數一數二的破格提拔與恩賞,像要閃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傾注于飽受苦難的武登遺民,當然還有使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稱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懷邑”武登庸。
武登庸帶著一背冷汗叩謝圣恩,退出了皇城。他發誓在丹墀金階下、于愕然抬頭的一瞬間,清楚看見皇帝的濁眼里掠過一抹惡毒的笑意,仿佛正嘲弄著眼前動彈不得的青蛙。直到現在,老人仍舊深信不疑:飽受病魔折磨的澹臺家末任帝,從來就沒有真正失去過神智,他喪失的是對世間的最后一點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約束力,或許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為蒼生謀福,節制欲望、嚴己寬人,以內圣外王自許,老天爺卻報以無可救藥的惡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既得惡報,豈不行惡?但遠遠還不夠。
楊梅瘡的痛苦提醒著老皇帝,以無日無之的膿血、潰爛,以及澆銅鑄鐵似的高燒寒熱。末帝清楚自己的惡名是坐實了的,畢竟十年造孽,什么都做遍了,再殺它個幾萬武登遺民,史冊所書也不過就是“無道昏君”四字,那有什么意思?這下可好,無論繼位者誰——自好是仁民愛物的那個——都得先屠滅封國開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眾,這可就有意思了。
為此,他有意無意在眾人面前夸贊靈音,說她若生為男兒,朕便傳位予她,不必再看再等了,就是想讓好事之徒借題發揮,教這把爭位奪嫡的火燒到駙馬身上。武登庸該要婉拒許婚的。以其慧眼,當知公主是裹著糖衣的毒藥,會把眾所矢之的武登遺民拖入深淵,終至萬劫不復。但他辦不到。
打從相識的第一眼,武登庸便愛上了這名傾城傾國、心性殊異的女子,再難自拔。大師想必真有不可思議的讀心術,在他心中看到如許掙扎,才讓他封刀退隱,借以離開漩渦的罷?只是他無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愛的女子,哪怕靈音公主愛的并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