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蕭諫紙謀劃,獨孤弋本是庶長子,血脈無庸置疑,獨孤執明不孚人望,門中一直有不服的聲音,若非礙于世子獨孤容的賢名,早給人翻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樂而不為?故要阿旮極力拉攏門中勢力。獨孤閥中最早看出此一節的,卻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
獨孤執明貪生怕死,好色吝嗇,本就是獨孤容的絆腳石。萬料不到獨孤弋橫空出世,武功之高駭人聽聞,還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順,又有蕭諫紙為智囊,在京城收攏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獨孤弋,閥內風向丕變,突然間“野種”之說無人再提,敢情庶長子也是長子,一般的能總領一門。既然對付不了,就只能捐棄成見,傾力合作了。
獨孤弋似乎天生具備了某種能力,總能使人讓他。公孫氏的武登庸、韓閥的韓破凡,都在形勢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況下,拱手將大位讓了給他。殊不知開風氣之先還不是這兩位,而是獨孤閥原本的正牌世子獨孤容。在陶元崢主導下,獨孤容率府鎮上下,承認了獨孤弋的家主地位,閥內最大的反動勢力直接向獨孤弋輸誠,東海道避免了可預見的血腥風暴,一躍成為日后央土大戰中的頭號霸主,搶下問鼎王權的資格。
做為訂盟的象征,獨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崢的長女,并為四郡文士大開幕府之門,替日后治理天下的雄圖預作準備。陶氏以美貌和知書達禮著稱,獨孤弋對美女向是來者不拒,盡管他始終待陶氏不咸不淡,兩人倒是在成親的第二年迎來了未來的家主繼承人;算算時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種。獨孤弋對這個嫡長子,并沒有表現出初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對待孩子的母親。
王朝建立后,名為獨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沒能享受天下母儀的光環太久,不到兩年便郁郁而終;為區別嫁與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后,百姓都管叫“大陶后”。在武登庸的印象里,密山王寔是個安靜的孩子,很少看見父親,偶爾見著也無法消受父親的粗魯言行,更別提父親周圍那幫酒汗熏天的武將。他母親則有著揮之不去的憂郁,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被丈夫冷落,也不像為獨孤弋的風流感到委屈,而是來自更深、更不可言說之處。
封為羽淵王的次子叫獨孤寘,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對獨孤弋的風流韻事毫無興趣,沒聽說過羽淵王生母的事,料想不是蕭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隱瞞,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處。他離開時羽淵王還未滿周歲,朝野上下無人關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
獨孤弋于去歲駕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獨孤寔已滿十六歲,就算這五年間獨孤弋未立密山王為太子,這年紀也絕對能繼位,連“幼君”都稱不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強有力的中樞,獨孤容也該自任攝政,命陶元崢等文武大臣輔弼才對;兄終弟及的惡例一開,此后豈有寧日?這是赤裸裸的篡奪,毫無疑義。獨孤容行此逆舉,必容不下兄長的血脈。若不將獨孤弋的子嗣們清掃一空,日后有心人借此擁立,欲爭從龍之功,白馬朝將陷大亂。
密山王乃大陶后所出,是陶元崢的外孫,人說“虎毒不食兒”,故武登庸質問時,老人能毫不心虛答以“在密山國”;羽淵王既與陶氏無有瓜葛,獨孤容斬草除根之際,老人不知是出言勸阻,還是推波助瀾?
床榻側畔,垂首斜坐的初老漢子身姿未變,大屋里的空氣卻為之一凝。老人如遭雷殛,枯瘦的雙手抓緊喉嚨,卻仍漸漸吸不進空氣,面色丕變。
“武、武登庸,你……”
“羽淵王——”武登庸輕聲問。“在哪里?”陶元崢知他不是說著玩的。
老人雖不怕死,卻不能這時便死。他若不能完成幾項重要布置,確保四郡集團在往后的朝堂上逐漸失勢,最終為國家科舉所制,必將形成獨孤氏、韓氏那樣的文人派閥,乃至世家,侵吞國家根本以自壯;又不能教他們死得太快,以免自己身后,王權無人能制,陛下任意施為,禍福難料……你們這些逞一時之快的武夫!豈知太平盛世是多么偉大,卻又多么困難的目標,若能稍稍接近那理想的桃源鄉,死幾個人算什么?教你拿來當作逞兇斗狠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