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本欲相送,卻被秋霜色攔住,飄逸如謫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們在禁道口暫等,典衛大人慢來不妨。師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聶、沐、韓三少的斗嘴吵鬧,直到廊廡數轉之外仍能聽見,其間還傳出女子驚叫,肯定是聶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終有盡時;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與褚星烈兩人,隔著半掩的鏤花槅扇相對。
自木雞叔叔醒來,他們迄今還沒有面對面說過話。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著三十年的記憶空白之后,一直擔任他和外界溝通的主要橋梁,老人花了不少時間,才讓他接受這南柯一夢般的荒謬現實,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絕大多數人,已與他錯身而過,從此只存于記憶之中。
薛百螣問他記不記得一個名喚“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說是相當殘酷。
耿照一直猶豫著該如何告訴木雞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這才驚覺世上已無木雞叔叔。對褚星烈來說,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識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跡”屈咸亨據他人轉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連尸骨都沒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對房中之人的立場。
秋霜色靈心巧慧,沒怎么費心思便想到這一層,為他制造了絕佳的氣氛,怕是連聶雨色都察覺出來,才趕著攆出沐四公子。在門外徘徊了一陣的耿照暗嘆著,正欲屈指叩門,房里卻傳出褚星烈低啞的嗓音。
“他們跟我說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藥還有送飯的那幾個小丫頭……我從沒想過會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視的一日,還是躺在床榻上。這要傳出江湖,跳進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與天羅香的旖旎艷行渺不相涉的年紀。江湖盛傳她是邪道有數的美人,可惜當年沒能見得。”
耿照在門外靜靜聆聽。
“他們說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顧至今,說你一當上盟主,就把我接來此地奉養,足見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見你其余家人,聽我勸一句,什么江湖義氣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認你,但事實上我并不認識你,假裝記得或偽作有情,會讓我覺得對不起你。不管你曾經以為我是誰,你以為的那人已不復存在,我很抱歉,然而這就是現實,我想我們都得學著接受。”
耿照捏緊拳頭,隔著窗紙澀聲強笑道:“木……我是說或許改天,我可與前輩聊聊從前相處之事,聊以紀念。那位細心照拂前輩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輩重獲新生,定然歡喜得很。”
“死后無知,多說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過了一會兒,褚星烈才道:
“改天罷,今兒我累了。誅殺殷橫野之后你若還有命在,說這些才有意義。如若不然,死則死耳,何須多添煩惱?”噗的一聲吹滅燈焰,房內再無聲息。
這是我的報應,耿照心想。
他獨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佛踩上一條銀燦燦的寬帶子,像是阿妍姑娘纏在腰間的碧鯪綃,心中卻沒有光。這是活生生的無間:食物豐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氣充盈,卻半點吸不進肺里;念茲在茲的人醒了,但從此再不認你,告訴你曾有的俱已化煙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