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是夏日暴雨,隨狂風掀起驚濤駭浪;有的人是綿稠春雨,隨輕風潤物于無聲。
但無論是哪種雨,最終歸宿都是和污濁不堪的爛泥融為一體,想跳出這個宿命,只有成為蒼云之上的仙人。
宋馳和大多數人一樣,沒能跳出去。
雨幕淅淅瀝瀝搭在傘面上,已入花甲之年的宋馳,帶著兩個徒弟,走過來了不知多少回的青泉鎮。
小鎮房舍老舊、規模不大,只能算個小地方,但放在方圓千里的澤州江湖,卻很出名。
因為這里在碧潭山莊下面。
宋馳剛入江湖時,來的就是青泉鎮,碧潭山莊還沒如今這么大的名聲,是他踢的第一個山門。
從那之后,宋馳靠著一雙老拳,打了三十年,從一介武夫,打成了澤州江湖的第一人。
本以為此生功成名就,可以放下江湖事,去看看山上人的拳頭有幾斤幾兩。
但沒想到的是,他也沒能逃過‘一代新人換舊人’的宿命。
當年被他兩拳打趴下的碧潭山莊莊主,兒子青出于藍,在他金盆洗手的宴會上,為父報仇,打爛了他往日三十年名聲。
那拳頭真狠,一拳出手,就好似用皮肉包著鐵塊砸在人身上,看不清,也接不住。
宋馳練拳一輩子,不信人的拳頭能那么快,也不信自己的拳會輸。所以他留在了江湖,想把丟掉的東西打回來。
可惜,一年一次,打了十年,無一例外全敗。
宋馳也從一代江湖梟雄,打成了昨日黃花;把碧潭山莊,打成了威震千里的江湖豪門。
去年再敗后,宋馳依舊相信自己的拳頭,但也知道再無可能拿回曾經的名聲——他已經六十歲,無論如何苦練,拳頭都沒法再快半分;而碧潭山莊的唐鴻,好像沒有止境,一年比一年強,強得不講道理,強得讓人難以企及。
人可以不服輸,但不能不服老,所以宋馳這次放下了身份,過來給當年打趴下的唐老莊主賀壽來了。
這也算是他真正的金盆洗手,從今往后,江湖上再無‘撼神拳宋馳’,只余下一個獨釣寒江雪的老叟,直至和黑土融為一體的那天,接受一個江湖人該有的宿命。
但江湖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事情永遠不會向你預想的方向發展。
宋馳懷著緬懷過往的心情,撐著傘最后一次走過青泉鎮,卻在一間客棧的窗口,瞧見了一雙眼睛。
那眼睛銳利、自信、鋒芒畢露,卻又讓人產生感覺不到半分不適。
就好似碗里的烈酒,喝下去燒得嗓子疼、辛辣直沖天靈蓋,但遠望去,偏偏就和一碗白水沒區別,透著滋潤萬物的平易近人。
宋馳抬眼看去——那個容貌俊朗的年輕人,他前晚上見過,此時才發現,是個挺有味道的年輕人。
宋馳在街上頓住腳步,抬起油紙傘,開口道:
“少俠看起來面生,也去碧潭山莊湊熱鬧?”
左凌泉站在窗口擦著團子,含笑道:
“宋前輩客氣了。在下左冷饞,京城人士,游歷江湖走到這里,是想去看看。”
宋馳輕輕抬手,讓兩個徒弟先走,轉身來到旁邊的茶攤坐下:
“名字倒是挺有意思。去碧潭山莊要請柬,你請老夫喝碗酒,我帶你進去湊個熱鬧。”
左凌泉前天晚上在客棧,注意了幾個江湖人一晚上,確認下方的老者只是萍水相逢的尋常江湖人,他搭訕,自是想找個見多識廣的當地人,了解周邊情況。老者明顯是他要找的那種人。
左凌泉把團子放在窗臺上,飛身從客棧的二樓躍出,身形隨雨幕而下,平穩落地時,撐開了油紙傘,沒在街面帶起半點風波;連站在門口打量遠處的店小二,都未曾察覺旁邊落下來了個人。
宋馳眼前微亮:“上次還以為左少俠是個金玉其外的江湖浪蕩子,看走眼了。”
“小二,取壺酒,最好的。”
“好嘞。
左凌泉撐著傘來到街對面的茶肆,與老者對坐:
“我倒是沒看走眼,宋老這雙拳頭,恐怕打過不少江湖豪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