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思路后,申屠灼斟酌良久,列出自己想表達的要點,并將每一點拓展延伸,結合自己在郡縣辦差時所遇到的各類情形,印證自己對《公羊傳》的理解。
寫到末尾,他不禁有些猶豫。
是該點到為止,用類似“千金渠”的成效引出太平盛世的祥瑞征兆,堅定真誠地歌功頌德一番;還是針砭時弊,讓經學與現世融合得更加緊密,從而提出自己的建議?
眼看作答時限就要到了,申屠灼望著最后一炷香的青煙,深深嗅聞了下縈繞在鼻端的瑯觀氣息,讓內心在此刻保持清明。
點到為止固然穩妥,可相比之下就會顯得平庸。
說到底,察舉殿試的最終目的是要吸引陛下的注意,最出彩的答案一定是最貼合上意的那個,那陛下想看到什么呢?
先帝在時,曾有人以“災異譴告說”為核心,通過陰陽五行來構建宏大的公羊學說,警示該如何規避災厄,最終因觸怒先帝而遭冷遇。歷經連年戰亂,如今大宣正值填充國庫、壯大國力的關鍵時刻,極為注重民生貿易,可相關的政令卻遲遲推進不下去。
眼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皇商擢選,時至今日仍是個霧里看花的謎團。外頭流言四起,今天傳哪些商戶沒有資格,明天傳哪種營生最好入選,孰真孰假根本無從判斷,否則譚老爺也不會被騙得團團轉了。
天下商賈千千萬,即便受到訛詐也不敢吭聲,只能殷殷盼著獲得“皇商”名號后一舉翻身。殊不知這政令早就違背了朝廷的初衷,到頭來不過淪為權貴中飽私囊的幌子,國庫是否充盈尚未可知,勞民傷財卻是肯定的了。
所以陛下最想看的,應是能為他排憂解難的經學依據。
想通了這一點,申屠灼終于落筆續寫。
太平盛世近在咫尺,歌功頌德自是要提,而后他根據公羊學說,將君權至上與各項政令的推行成效掛鉤,詳細闡釋了權利在層層下放之后出現的畸變。最后以“皇商擢選”為例,列出可能出現的弊端,以及相應的規避手段。
他知曉這份答卷會由大司徒先行閱覽,而祁正初不僅是陷害他阿翁的政敵,也是“皇商擢選”這條政令的實際施行者,但他并不因此避諱。
這是一場放在明面的謀劃,祁正初反而不敢動他。
若是足夠幸運,剛好押中陛下在意之處,那他這份答卷的考評必不會差了。
——
射策殿試過后,明經科的被舉薦者就離開了,而申屠灼被留在了一處偏殿,光祿勛特意安排他住上一宿,等待次日的對策問政考核。
講起來是在宮中留宿,似乎彰顯了對他這個考生的看重,其實壓根沒什么好待遇,只給他在犄角旮旯里勻了一間守夜的下人房出來,當然也不會有什么內侍伺候著,連茶水、燭火和被褥都沒給他備下。
幸而譚懷柯事先給他塞了些銀錢,申屠灼朝一個內侍使了不少錢,這才換來一頓茶水點心和兩盞燈燭,讓自己能湊合著過完這一夜。
反正他也無心入睡,干脆和衣躺在榻上發呆。不過那件外裳他卻不忍弄皺了,將其小心脫下展在架子上,有風吹進來時,還能把淺淡的瑯觀香帶到他身邊。
今日見到大司徒祁正初,他也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此人確實是當初害得阿翁名譽掃地被貶邊關的禍首,但他當時年少,并不知朝中究竟發生了什么,阿翁又在堅持什么。哪怕時至今日,站在祁正初的面前,他仍然看不透這人有什么目的,這位城府極深的上官隨意晃一晃簽筒,就能令他冷汗涔涔、心神動搖。
那一瞬間他在想,自己真的斗得過這樣的人嗎?
是不是應該聽從阿母的教誨,此生不再踏入朝堂?
可事已至此,他也無法退縮了。當初躺在阿兄棺材里時,他就決定要直面申屠家遭受過的詆毀和屈辱,要為阿翁平反,為阿兄報仇。
如今阿兄僥幸未死,倒是讓他更有底氣了些,故而在答題時也更加敢于險中求勝……
忽而一陣風來,伴著門扉被敲響的聲音。
申屠灼起身看去,只見一道內侍模樣的人影立于屋外,手里還抱著鼓鼓囊囊的一大團物事,便去開門問道:“可是幫我尋到被褥了?”
然而外頭卻不是方才他請托的那個內侍,而是另一個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