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是一截扭曲的臂膀,被釘在帆柱上,指節僵直如死前未竟的掙扎,指甲下還殘留著不知誰的碎發。
緊接著,染血的軍服從礁縫中緩緩浮起,浮沉不定,好似某個未曾安息的靈魂在水底反復掙扎。
伊莎貝爾·霜錨的藥箱碎裂在沙灘盡頭,藥瓶灑落成弧,每一只玻璃瓶中都浸著微光,像是尚未熄滅的生命。
風掠過時,那些藥瓶竟發出如風鈴般的顫音,悠遠而悲慟。
夜晚,火光孱弱,星光也被島嶼的夢魘所遮蔽。
她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坐在岸邊,銀發垂落,藥劑師的披肩如風中殘旗。
她低聲吟唱著昔日船歌,音調平靜卻滲出難以抗拒的哀傷:
“血滴子彈,鹽銹骨,親手縫上你的傷口……”
那是鋼潮號上的安魂調,是她曾為他熬藥時哼唱的旋律。
他曾譏笑這旋律太軟,如今卻聽得眼眶發燙。
她始終沒有正眼看他,只在黑暗里輕聲道:
“如果你死了,我還能救你。但你還活著,我該如何?為你縫傷?”
那句話像冷鐵般壓在他胸口,令他窒息。
他痛苦地捶地,拳頭砸在濕沙中,帶起一簇被溺死的火光。
“別再出現了……你們走啊!!”
可是——幻影越來越多。夜霧翻涌中,舊日戰友的身影從潮水、礁石與火堆邊一一浮現,斜肩殘臂,血口未合,卻表情平靜。
他們在海灘排成一列,面容模糊,神情沉默,嘴里卻齊齊念著同一句話:
“你該下來,跟我們一起。”
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點點釘進他精神的船板。
他一度動搖。
他的拳頭撕裂了礁石,指節早已鮮血淋漓,卻擋不住內心逐漸崩塌的寒潮。
他想不明白,為何自己還活著。
第十日。
風暴未至,但天幕暗得仿佛死者閉眼的眼皮。
夜晚無星,海面一片死寂。
那熟悉的身影,從潮水中緩緩走出。
葛雷戈·維林森——他曾經的導師、軍中訓練官,也是他最信賴的老兵兄長。
他站在篝火前,披著那頂早已破損的軍帽,臉上布滿血污與燒痕,仿佛剛從沉艦里爬出。
只是那眼神仍舊銳利如昔,冷靜中帶著鋒芒。
他雙手背后,站得筆直,像在檢閱一名遲遲不歸的士兵。
“你想知道我們為什么死,而你卻活著?”
巴洛克咬緊牙關,沒有回應。
“因為你恐懼。你根本不是為了救我們而活,你是為了逃避死亡。你一直以為,只要你能打,就能不被命運選中?”
他指了指巴洛克的胸口,那是心臟的位置。
“你拳頭再硬,也打不碎孤獨的鐵。”
“閉嘴……”他低聲咆哮,眼神赤紅。
“你不是戰士,是棄兵。”
“閉嘴!!!”
他怒吼著沖上去,一拳轟穿葛雷戈的影像,拳頭卻深深砸入沙中,卷起死灰般的塵土。
他跪倒在沙灘上,大口喘息,仿佛體內全是碎裂的巖漿。
怒火灼燒,痛苦絞心,他的咆哮回蕩在四周,卻無人回應。
天空仿佛聽見了他的怒吼。
遠方傳來一道震耳的裂響,荒島的天幕在夢魘的崩塌下撕裂出一道黑口,
海潮躁動,陰影翻滾,仿佛一場無法逃脫的審判,正在逼近。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拳頭,那雙無數次戰斗、拯救、屠戮的拳頭。
——卻救不了一條命。
他終于明白了。
這一座島,不是囚籠,不是審判。
是棺,是碑,是他逃不掉的悼詞。
海面沉沒,如同世界的一次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