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胥子澤沒有住進母后為他安排的東宮,而是讓清風和綠影去上書房收拾了幾間屋子,先住了進去。
那幾間屋子原本是供皇子們讀書休憩之用,陳設簡單,只一榻一案一櫥。
新帝登基后,并不把廢帝的罪責強加給孩子和后宮嬪妃。
后宮該遣散的遣散,不愿意回去的嬪妃也去了庵堂,除了當初中了藥,腦子有點問題的七皇子、八皇子由宗人府進行了安置,其余尚未成年的小皇子,一律可以跟他們的母親一起前往涼州立府,沒有貶為庶人。
但世代不能科考,不能回京。
清風把被褥抱來,綠影又點了兩爐沉水香,才勉強壓住書卷長年累月的潮味。胥子澤卻覺得比東宮那重重帷帳、層層宮燈來得自在,連玉冠也隨手摘下,擱在案角,像卸下了一座山。
他幾乎是一夜未眠,江南官員的是非功過,其實在以前傳回來的奏折中都已經得到了一一判定,該處理的處理,該獎賞的獎賞。
黃銅燈臺上的燭火一寸寸矮下去,燈花噼啪炸開,把他投在墻上的影子拉得極長。
他面前攤著一摞折子,紙邊卷翹,墨跡被指尖摩挲得有些發毛。那些名字——湖州知府沈如晦、蘇州織造李持盈、松江通判趙歧——每一個后面都綴著朱砂批出的“斬”“流”“賞”字樣。他閉目,就能想起他們跪在殿階上或哭或笑的神情,仿佛又在耳邊回響。
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明日奏折要報的是官員到位后的表現和政績,還有重建、恢復民生需要朝廷解決的事宜。這些由他親自落筆,已經熟記于心的人和事,他還是重新過了一遍,以免出現錯漏。
他提筆在“重建”二字旁又添了“急賑”與“蠲賦”兩行小字,墨跡未干便用指甲輕輕刮去,怕墨暈開。
案角堆著半尺高的《江南魚鱗圖冊》,他一張張翻過,指節因用力微微發白。窗外打更聲過三巡,他仍把“九江圩堤”“建安義倉”兩處圈了又圈,直到紙面幾乎被圈破,才放下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看到外面月色正好,他走出房間,看見游廊就座,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他想了許久,想人,也想事。
游廊下的青石階被露水浸得發黑,他的衣擺掃過,濕意一路爬上小腿。月亮懸在琉璃瓦脊上,像一面磨得發亮的銅鏡,把檐下的鐵馬照得雪亮。宮中為質那幾年,他好像都沒有來得及認真看過。
他雙臂撐著欄桿,指縫里滲進夜露的涼。
直到夜深露重,看主子久久不回,清風提著一盞琉璃小燈來尋他時,燈罩里那團暖黃的光在月色下顯得可憐又渺小,
他只低聲說了句“回吧”,就站起了身,嗓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