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狄仁杰站在丹墀之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魚袋,袋中金魚符冰涼的觸感透過錦緞傳來,像極了此刻他心頭翻涌的情緒。
殿內隱約傳來絲竹聲,卻掩不住那股無形的威壓——自大捷后,整個洛陽城的空氣都變了,連街頭販夫走卒談論起“妖后”時,語氣里都多了幾分怯生生的敬畏,仿佛那兩個字已經鍍上了皇權的金邊。
他想起三日前在兵部看到的軍報。
墨跡尚未干透,字里行間卻滿是硝煙與金戈的氣息:突厥騎兵夜襲云州,唐軍在三日之內連破七寨,斬將十二員,俘獲牛羊萬計,逼得突厥可汗遣使求和時,甚至不敢提“和親”二字,只敢將親生兒子送入洛陽為質。
這樣的戰績,放在貞觀年間或許不算稀奇,可誰都知道,現在今非昔比。
“狄閣老,里面傳您進去了。”
內侍打斷了他的思緒。狄仁杰深吸一口氣,整了整朝服下擺,抬腳邁入殿中。
殿內燭火通明,武曌正坐在龍椅上,手里把玩著一枚白玉棋子。
她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未戴鳳冠,可那雙眼掃過來時,依舊帶著睥睨眾生的銳利。
“懷英來得正好,”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桌案上的卷宗,“北疆送來的封賞名冊,你替朕看看,有沒有遺漏的。”
狄仁杰上前幾步,目光落在卷宗上。
密密麻麻的名字鋪了滿滿三頁,從校尉到火長,甚至連負責運送糧草的民夫都列在其中。
每個名字后面都標著賞銀數量,少則五十兩,多則上千兩,末尾處朱筆批了一行字:“著戶部即刻撥付,不得延誤。”
他心中一凜——這筆錢,足夠讓洛陽西市的綢緞鋪連開十家,足夠讓關中的農戶買上百畝良田。
“陛下賞罰分明,將士們必感佩于心。”狄仁杰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聽不出波瀾。
武曌輕笑一聲,將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一響:“懷英覺得,朕是在收買人心?”
這話問得直白,帶著幾分試探,幾分坦蕩。狄仁杰抬頭,正對上她的目光。
那雙眼睛里映著燭火,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他忽然當年她對他說:“天下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這江山,從來不是靠‘德’就能坐穩的。”
那時她的眼神里有鋒芒,卻還帶著幾分少女的執拗,如今鋒芒未減,卻多了運籌帷幄的沉斂。
“臣不敢妄議。”狄仁杰垂下眼簾,“只是臣聽說,云州之戰,有老兵帶傷沖殺,口中喊著‘為陛下掙安家錢’,想來是陛下的恩旨,讓他們有了后顧之憂。”
“后顧之憂?”
武曌放下棋子,站起身。
她比二十年前清瘦了些,可站在那里,身影卻比滿殿侍衛還要挺拔,“懷英可知,去年冬天,云州守將的家眷在長安凍死了三個?可知河西軍的士兵,為了換一口飽飯,要把自己的弓賣給別人?”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已久的怒意,“乾武皇帝在位時,府庫充盈,將士們沖鋒時,知道家里的田有人耕,孩子有書讀。”
“可到了今日,戶部連軍餉都要克扣,那些言官卻還在爭論朕配不配坐這個皇位!”
狄仁杰沉默了。他知道這些事。
去年冬天,他在大理寺審過一樁案子:一個河西軍的小兵偷了糧倉的米,被抓后哭得撕心裂肺,說家里老娘快餓死了。
他想從輕發落,卻被御史彈劾“徇私枉法”,最終那小兵還是被判了流放。
那時他就想,這天下的道理,為何總是對百姓最苛責?
“所以朕賞錢,”武曌的聲音緩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朕給他們銀錢,給他們田地,給他們子女免除賦稅的文書。”
“他們沖鋒陷陣,不是為了李唐,不是為了武氏,是為了自己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