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視元年的洛陽,秋意已浸透了每一寸宮墻。雨停時,萬象神宮的琉璃瓦上還掛著水珠,夕陽穿過云層灑下來,把那些水滴變成了散落的碎金,順著飛檐的弧度緩緩滾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印記。
狄仁杰坐在輪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邊緣的雕花。
如今木頭上的紋路已被歲月磨得光滑,卻仍能摸到那些藏在深處的溝壑,像極了他這一生走過的路。
李元芳推著輪椅穿過丹陛,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門前格外清晰,驚起了檐下棲息的幾只灰鴿,撲棱棱的翅膀聲攪碎了晚霞里的寧靜。
“狄公,風涼,咱們早些回府吧。”
李元芳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跟了狄仁杰五十四年,直到如今的千牛衛中郎將,見過這位老人在朝堂上舌戰群儒的銳利,見過他在刑獄里通宵查案的專注,卻從未見過他這般形容枯槁。
方才在萬象神宮偏殿,武曌握著狄公的手說“國老且安”時,他分明看見那只曾簽發過無數政令的手,已經連茶杯都快握不住了。
狄仁杰輕輕“嗯”了一聲,咳嗽又涌了上來。
這次比往日更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
李元芳忙掏出錦帕去接,他喉結滾動了幾下,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蹲下身替狄公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襟。
“哭什么。”狄仁杰喘勻了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雙手曾無數次在他遇險時遞過匕首,在他困惑時指向真相,此刻卻輕得像一片羽毛,“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活了七十有一,見夠了盛世,護過了百姓,夠本了。”
輪椅碾過洛陽天街的青石板,兩側的商鋪已經開始上板,賣胡餅的小販收拾著炭爐,酒肆的幌子在風里搖搖晃晃。
狄仁杰望著街角那棵老槐樹,樹干上還留著他與蘇無名一起刻下的記號。那時蘇無名還是個毛頭小子,捧著卷宗追在他身后問東問西,連升堂時該怎么站都要反復叮囑。
如今那孩子也能獨當一面了,前幾日還遞來卷宗,說破了西市波斯商隊的失竊案,字里行間的銳氣,倒有幾分像年輕時的自己。
“元芳,你說無名那孩子,現在在做什么?”狄仁杰忽然問。
“大約還在書房吧。”李元芳答,“早上出門時,見他案頭堆著隴右道的舊檔,說是要查十年前的屯田貪腐案。”
狄仁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溝壑:“這孩子,總愛啃硬骨頭。”
“以后波折不比我少。”
他望著狄府的方向,暮色已經漫過了定鼎門,那片熟悉的飛檐在煙靄里若隱若現。
這條路,他終究是走到頭了。
從儀鳳年間在大理寺斷案,到垂拱時頂著酷吏的刀斧直言進諫,再到圣歷年間力挽狂瀾勸回太子,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卻也踩出了一條讓大唐能接著走下去的路。
他想起當年在獄中,來俊臣的爪牙把燒紅的烙鐵舉到他眼前,他盯著那團火光說“大周革命,萬物惟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時,心里想的不是自己的命,是洛陽城頭上那面“唐”字旗,能不能有再飄起來的一天。
秋風卷著落葉掠過衣袍,獵獵的聲響里,仿佛能聽見無數人的聲音。
有案牘前冤魂的泣訴,有朝堂上同僚的爭執,有邊關傳來的捷報,還有市井里百姓的吆喝。這些聲音纏繞著他,像一首無聲的挽歌,從少年時初入長安的朱雀大街,一直唱到此刻洛陽城的暮色里。
回到狄府時,蘇無名正站在階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