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穿著半舊的青布襕衫,手里攥著本《唐律疏議》,見輪椅過來,忙上前想扶,手指卻在觸到狄公衣袖時又縮了回去。
狄仁杰看在眼里,忽然開口問:“無名啊,還記得為師和你說過什么嗎?”
蘇無名愣了愣,隨即挺直了腰板,聲音朗朗:“為死者言,為生者權。”
那是三年前,他們在京兆府驗一具被誣陷通敵的老兵尸體,死者喉骨有碎痕,分明是被人扼住咽喉強行灌下毒酒。
蘇無名看著老兵蜷曲的手指,眼圈紅得像要滴血,狄仁杰就是在那時按住他的肩,一字一句說的這句話。
此刻再聽,少年人的聲音里少了當年的憤懣,多了幾分沉甸甸的堅定。
狄仁杰點了點頭,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望向西廂房的方向。
“為師要睡了,去替為師關門吧。”
蘇無名的腳步頓了頓。他年輕,讀不懂官場的波譎云詭,卻看得懂恩師眼角的疲憊。
往日里恩師午睡,總會讓他把案上的卷宗挪到窗邊,說陽光曬著字兒清楚,可今日他卻連多看一眼卷宗的力氣都沒有了。
少年人咬了咬下唇,終是低低應了聲:“恩師,無名替你關門。”
木門“吱呀”一聲合上,把外面的暮色和人聲都關在了外頭。
房間里只剩下藥味和老木頭的氣息,狄仁杰靠在軟枕上,閉上眼睛。意識像是沉入了溫水里,那些被忙碌和病痛壓在心底的記憶,忽然都浮了上來。
他想起乾武十一年,自己第一次踏入太極殿。
那年他才十六歲,穿著洗得發白的襕衫,站在殿柱后,看著李承乾坐在龍椅上,手里拿著本《漢書》,和侍立的大臣們說“民為水,君為舟”。
陽光從殿頂的藻井漏下來,照在陛下平易近人的笑臉上,也照亮了階下文武百官的朝服,紅的、紫的、綠的,像一片涌動的花潮。
那時的乾武皇帝在散朝后叫住他,拍著他的背說“這孩子眼神亮,是塊斷案的料,去內閣跟著學學吧”。
那時候的內閣,設在紫宸殿偏院,院里種著兩株石榴樹。
他和陳浮生總在樹下背書,一個讀《唐律》,一個讀《孫子》,偶爾抬頭看見石榴花落在對方的書案上,就笑著撿起來夾進書頁里。
陳浮生是乾武皇帝最年輕的弟子,比他還小兩歲,卻總愛板著臉叫他“狄兄”,說將來要一起在太極殿上,替陛下撐起這大唐的天。
如今,那兩株石榴樹該還在吧?只是內閣早就沒了,當年一起在樹下背書的少年,一個成了垂垂老矣的狄公,一個在南京任遣京使,怕是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他想起去年冬天,驛卒帶過一封信,說陳浮生病得下不了床,信里的字跡歪歪扭扭,卻還在問“洛陽的雪大不大,懷英兄的腿疾好些了嗎”。
當時他握著信紙,在炭盆邊坐了一夜,直到晨光把信紙照得透亮,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把“懷英兄”三個字暈成了一片。
門忽然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像是有人推開了一條縫。
狄仁杰以為是李元芳又來送藥,迷迷糊糊的開口:“元芳,你來了啊。”
沒人答話。只有一聲輕輕的“懷英”,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上,卻讓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站著的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紫袍,須發皆白,卻腰桿筆挺。那雙眼看過了貞觀的明月,也見過了乾武的風霜,此刻正溫和的望著他,像五十年前在石榴樹下,看見他把《唐律》背錯了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