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他終于開口。
走出長公主府時,長安的熱浪依舊滾燙,蟬鳴依舊聒噪。
可李隆基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不一樣了。那把曾被他用來斬荊棘的西域寶刀,終究斬向了最親的人。
那個總把蜜餞塞給他的姑姑,終究倒在了他的刀光里。
兩儀殿的冰盆依舊冒著白氣,李旦聽到消息時,正將黑白棋子一顆顆擺回棋盤。
棋子落盤的聲音忽然亂了,一枚白棋滾到地上,他彎腰去撿,卻怎么也抓不住,指尖在冰涼的金磚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知道了。”他最后說,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窗外的蟬鳴還在繼續,可這長安的夏天,終究是涼了。
“按公主禮,葬在乾陵旁,離父皇母后近些。”
內侍磕頭退下,殿內只剩他一人。
更漏的滴答聲忽然變得格外清晰,敲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太平出生那年,父皇李治抱著襁褓里的嬰孩,笑得合不攏嘴,說這是老天賜給李家的福星。
那時的長安城,也像今日這般熱,可含元殿的風里,飄著的是蜜餞的甜香,不是如今這股子化不開的血腥氣。
三日后,李隆基改元開元。
那日,長安下了場罕見的夏雨,洗去了長公主府殘留的血跡,卻洗不掉宮墻縫里滲著的寒意。
李旦坐在觀禮臺的角落,看著自己的兒子接受百官朝拜,龍袍加身的李隆基意氣風發,眉眼間的銳氣像極了年輕時的太宗皇帝。
禮畢后,李隆基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禮。龍冠上的十二旒珠串輕輕晃動,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
“父皇,兒臣已遵您的意思,厚葬了姑姑。”
李旦點點頭,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帶——那是太平當年親手為他挑選的和田玉,如今卻系在她的侄子身上。“好好當皇帝。”
他拍了拍李隆基的手背,那雙手還帶著握刀的薄繭,“別學朕,也別學……你祖母。”
李隆基沒說話,只是深深叩首。起身時,李旦看見他脖頸處的龍紋刺繡,針腳細密,卻像無數細小的鉤子,要將人拖進權力的深淵里去。
沒過多久,李旦便請辭太上皇之位,遷居百福殿。
他遣散了大半內侍,每日只與棋盤為伴,有時一局棋能下到深夜,棋子落盤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宇里回蕩,像在數著誰也數不清的過往。
開元元年的秋末,李隆基來看他。
御膳房做了蓮子羹,去了苦心,熬得糯軟,李旦舀了一勺,卻覺得舌尖發苦,苦得直往心口鉆。
“朝堂都安穩了?”他問。
“是。”李隆基答,“郭元振已領兵平定了亂子,各州府也都臣服。”
“那就好。”李旦放下玉勺,看向窗外。百福殿的銀杏葉落了滿地,金黃一片,他第一次登基那年,太平在御花園里為他鋪的金箔路。那時她說:“皇兄,這天下,該是李家的。”
如今想來,那句話里藏著的,究竟是真心,還是早已埋下的伏筆?
李旦分不清了。或許從武周更迭的那一日起,李家的人就注定要在親情與天下間撕扯,直到鮮血染紅所有的回憶。
李隆基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走到殿門口時,他忽然回頭,看見李旦正彎腰撿一枚掉落的黑棋,背影佝僂,像被歲月壓彎的老樹枝。“父皇,”
他忍不住開口,“兒臣……從未想過要她死。”
李旦沒回頭,只是將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朕知道。”
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嘆息,“可這龍椅,容不下兩個想贏的人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