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被圍的第四個月,一場冷雨接連下了三天。
安慶緒踩著濕透的宮階登上城樓時,靴底碾過的青磚縫里,還沾著前幾日戰死士兵的血痂。
風裹著雨絲打在臉上,像無數根細針,可他卻感覺不到疼——比起城中的慘狀,這點寒意根本不值一提。
城樓下,唐軍的“轟天炮”正一次次砸向城墻,每一次巨響都伴隨著磚石崩裂的聲音,像是鄴城在絕望地呻吟。
他扶著城墻往下看,只見唐軍士兵舉著繪有“唐”字的盾牌,密密麻麻地貼著城墻根推進,云梯已經架在了好幾處坍塌的城垛上。
而城樓上的守軍,大多是面黃肌瘦的殘兵,有的拄著長槍才能站穩,有的連弓弦都拉不滿,只能揮舞著銹跡斑斑的短刀,徒勞地抵抗著。
“陛下,城西又塌了一段!”一名侍衛連滾帶爬地跑上來,盔甲上滿是泥漿,“將士們……將士們快撐不住了,有的士兵已經開始啃樹皮了!”
安慶緒沒有回頭,只是死死盯著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龍袍。
袍子的下擺被雨水泡得發沉,領口的金線早已磨禿,可這曾是他夢寐以求的象征——一年前,他在洛陽宮弒父奪位,穿著嶄新的龍袍接受百官朝拜時,何曾想過會有今日?
他緩緩抬手,指尖撫過胸前的團龍紋樣,忽然猛地攥緊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傳朕的話,備車,去城樓最東側!”
次日清晨,雨停了,天卻依舊是灰蒙蒙的。安慶緒站在城樓東側的角樓上,身后跟著兩名瑟瑟發抖的內侍。
他先是親手脫下那件象征“大燕皇帝”身份的龍袍,扔在一旁的泥水里,又解開內襯的麻布衣衫,露出精瘦而布滿傷痕的上身——那是早年隨安祿山征戰時留下的疤,如今卻成了他狼狽的注腳。
最后,他接過內侍遞來的素色短褐,胡亂套在身上,便徑直跪在了冰冷的青磚上。
“豎白旗!”他對著身后的士兵喊道,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很快,一面染著污漬的白旗從城樓頂端緩緩升起,在晨風中無力地飄蕩。
城樓下的唐軍見狀,紛紛停下了進攻的腳步,好奇地抬頭觀望。
安慶緒深吸一口氣,對著遠方魏州的方向,重重地磕下第一個頭。
青磚上的寒氣透過膝蓋傳來,他卻像是沒有察覺,只是一遍遍地磕頭,一遍遍地哭喊“史王爺!朕知道錯了!當年朕不該聽信讒言,猜忌您的忠心。”
“不該固執己見,斷了您的糧草!求您看在我父親安祿山的面子上,速發援兵!”
“只要能保住鄴城,朕愿降為親王,永居范陽,此生再也不碰朝政!”
第一遍哭喊時,他的聲音還有些生硬,可越往后,越是帶著無盡的哀求。
額頭上很快就磕出了血,順著臉頰往下流,混著眼淚滴在青磚上,暈開一朵朵暗紅色的花。
城樓下的唐軍先是沉默,片刻后便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嘲笑
“這就是自稱‘大燕圣武皇帝’的安慶緒?跪在城樓上哭求,跟條喪家之犬有什么兩樣!”
“哈哈哈,還記得去年他派兵攻打睢陽時多囂張嗎?如今還不是要向史思明搖尾乞憐!”
“別跟他廢話,等他磕夠了,咱們直接沖上去砍了他的狗頭!”
這些嘲諷像針一樣扎進安慶緒的心里,可他不敢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