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細觀其神色,雖言責任重大,但那眉宇間積郁已久的沉滯之氣卻是一掃而空。
一種亟待噴薄的銳意取而代之。
眾人都明白,自錯用了馬謖,受貶交州后。
諸葛亮心中是一直憋著一口氣的,他一直在努力證明自己。
希望有一天能夠重返朝廷,讓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諸葛亮倏然振袖,朗聲道:
“諸公,你我相交于微時,共困于南土。”
“今朝或將別離,焉能不醉?”
“今夜設宴,凡我州中僚屬、此地賢達。”
“愿來者,皆請共飲!”
是夜,刺史府華燈高張,宴開數十席。
交州地僻,然諸葛亮數年經營,威信卓著。
聞訊而來的當地豪族首領竟坐滿了大半廳堂,獻上的賀禮堆積如山。
心腹幕僚張紘最后方至,執手相賀,一切盡在不言中。
案上所陳,卻并非山珍海錯。
多是清淡養生的肴饌、羹湯、時蔬、精膾。
佐以蔗汁所釀的甜酒。
諸葛亮數年來如一日的潛心養生。
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單純想要活得久一點。
道理很簡單,因為齊漢政權功臣幾乎已經趨近于飽和。
諸葛亮想要再崛起沒那么容易。
所以只能是通過熬時間,熬資歷,看能不能熬出頭。
為此,他焉能不努力調養身子?
如果把身子熬壞了,那便永遠失去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了。
此刻的諸葛亮容光煥發,體態輕捷,毫無久居南方常見的沉滯之態。
酒至半酣,諸葛亮舉杯起身,環揖滿堂賓客,言辭懇切:
“亮,一介書生,蒙陛下不棄,委以邊州之任。”
“數年來,政令或有疏失,全賴諸君鼎力相助。”
“包容砥礪,方有今日蔗田千頃,糖坊林立。”
“商船遠泛之微末之功。”
“此非亮一人之勞,實乃上下同心之果耳。”
“亮,謹以此杯,謝過諸君!”
言罷,滿飲杯中甜漿。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謙謝與頌揚之聲,紛紛舉杯回敬,皆道:
“使君經天緯地之才,總督雍涼,正得其位。”
“他日克定九州,可勿忘咱們交州舊部。”
“哈哈哈……”
喧囂祝禱聲中,諸葛亮含笑受之。
目光偶然落回杯中,那清澈的甜酒微微晃動,映照出梁上晃動的燈影。
竟恍似金戈鐵馬之影。
他唇邊的笑意稍稍凝滯,只一瞬,又復舒展如常,舉杯再與眾人同飲。
窗外,月過中天,清輝遍地。
將庭中蔗葉的影子拉得長長,猶如一道道待寫的策論,又似一片片未啟的征途。
宴席的喧囂散盡,殘燭冷炙間只余下更漏聲聲。
諸葛亮并未安寢,而是于書房中秉燭獨坐。
指尖劃過蒼梧郡的山川輿圖,目光卻早已穿透窗欞,投向星漢燦爛的北方。
案頭,一盞未曾動過的白糖水已凝出細微的結晶。
翌日拂曉,霜露未晞。
車駕已齊備于府門外。
此行輕簡,除家眷車乘外,僅有十數親衛及一車書卷。
蔣琬、廖化、劉磐、張紘等一眾舊屬皆縞衣肅立,靜候最后的辭別。
諸葛亮出得府門,目光掃過這些與他共度嶺南數載寒暑的面龐,最終落在蔣琬身上。
他執起蔣琬之手,鄭重道:
“公琰,交州之政,譬如初植之蔗,根柢未深,經不得風雨摧折。”
“汝可暫代州事,一切章程,皆依舊例。”
“務使民不受擾,糖業不輟。”
“待朝廷明旨下達新刺史之日,方可交割。”
其聲沉緩,字字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