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周建國和王桂芬老兩口再也沒踏進過兒子周磊的家門。逢年過節，總是周磊一個人匆匆回來，吃頓飯，坐一會兒，又匆匆離去，像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他身上很少有錢，更別提像樣的孝敬，工資卡攥在誰手里，不言而喻。
每每想起，王桂芬心里就像堵了塊濕棉花，悶得喘不過氣。兒子沒結婚前，家里多好啊。雖然兒子性格內向，不愛交際，但一家三口和和氣氣，日子平靜溫馨。怎么娶了個媳婦進門，一切就都變了味，活脫脫印證了那句老話：雞飛狗跳，一地雞毛。他們想不通，房子、車子、彩禮，哪樣他們沒掏空家底、傾其所有地置辦齊全？怎么就換來這么個結果？
記憶清晰地拉回到十年前，兒子新婚剛半年。那天，老兩口實在想兒子想得厲害，一合計，決定去兒子家看看。他們興致勃勃地推著小推車，塞滿了周磊愛吃的醬牛肉、熏魚、新上市的時令水果，還有王桂芬特意包好的餃子餡料，沉甸甸的，滿載著父母的熱切。
那是他們第一次登門。周建國還記得自己按門鈴時，心里那點微妙的忐忑和新奇。門開了，兒子周磊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笑容：“爸，媽？你們怎么來了？快進來！”
他們費力地把東西挪進門。就在這時，兒媳李薇從臥室出來，徑直走向衛生間。她穿著家居服，頭發隨意挽著，經過客廳時，目光似乎在他們身上掃了一下，又似乎沒有。沒有停頓，沒有問候，更沒有那聲期待中的“爸”、“媽”。她就像穿過一片空氣，面無表情地消失在衛生間門后。
王桂芬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周建國心里也“咯噔”一下，他瞥見老伴的臉色沉了下來，趕緊低聲勸慰：“別介，咱是來看兒子的，不是來看她的。別生氣，別生氣。”
為了打破尷尬，也為了那點想為兒子做點什么的念想，老兩口一頭扎進了廚房。他們忙活了一個多小時，煎炒烹炸，把兒子家的餐桌擺得滿滿當當。飯菜飄香，周磊進臥室叫了幾次，李薇才慢悠悠地出來。她拉開椅子坐下，全程沉默，拿起筷子就吃，仿佛餐桌上只有她一個人。
周磊顯得有些局促，連忙招呼：“爸，媽，快坐，吃飯吃飯！”老兩口這才坐下，食不知味地咀嚼著這頓“心里不舒服的飯”。李薇吃得很快，沒等大家吃完，她碗筷一放，起身，再次一言不發地走回了臥室。直到周建國和王桂芬離開，那扇臥室的門再也沒有打開過。
那次之后，老兩口的心徹底涼了。他們再也沒有主動提出要去兒子家。而李薇，也仿佛從他們的世界里消失了，電話沒有，問候沒有，更別提登門看望。
周磊偶爾回來，話也越來越少。王桂芬旁敲側擊地問起，才知道兒子的工資獎金“月月上交”，身上幾乎不留錢。“孝敬爸媽？”周磊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媽，我……我現在……”未盡的話語里是難以啟齒的窘迫。老兩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兒子在家肯定受氣！這哪里是娶了媳婦，分明是找了個祖宗，把兒子當成了掙錢的工具，死死拿捏在手里。
夜深人靜時，周建國和王桂芬常常后悔得睡不著覺。當初兒子周磊二十幾歲，大學剛畢業，工作穩定。老兩口看著周圍同齡人都抱上了孫子孫女，心里急啊，一個勁兒地催兒子找對象。兒子性格悶，不愛交際，最后還是靠鄰居介紹，認識了李薇。
初次見面，李薇那叫一個嘴甜，“叔叔阿姨”叫得親熱，哄得老兩口心花怒放。為了兒子的幸福，他們掏空了積蓄，全款買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價值八十多萬的新房，又添了輛十幾萬的車，外加十萬彩禮。李薇家境不好，父親早逝，母親一人拉扯她不容易，老兩口體諒，沒要一分錢陪嫁，只盼著兩個孩子和和美美。
現在回想起來，周建國才咂摸出兒子婚前似乎提過那么幾嘴的話。當時兒子好像有些猶豫，說：“爸，媽，這房子是婚前買的，寫的也是你們的名字。小薇……小薇她們家那邊，好像有點……覺得不算他們小兩口的房。”當時他們沒在意，覺得兒子多慮了，自家買的房，給兒子住，寫誰的名字不一樣？難道還怕他們老兩口搶回去不成？
如今，那幾句模糊的話語，在殘酷的現實映照下，變得無比清晰刺耳。原來癥結在這里！李薇的冷淡，十年的隔絕，甚至阻攔兒子盡孝……根源或許就是這套寫著老兩口名字的房子！除非把名字改成兒子媳婦的，否則……那句潛臺詞“否則不會理公婆的，而且，也不讓兒子給我們養老！”像冰錐一樣扎進他們心里。
“早知道……早知道娶個媳婦會把兒子‘娶’沒了，會把家弄成這樣……”王桂芬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語，渾濁的眼里滿是苦澀，“當初，我們還不如就支持兒子不結婚！一家三口清清靜靜過一輩子，也好過現在這樣，兒子不像兒子，家不像家……”
可惜啊，世上沒有后悔藥。沒經歷過，又怎能預知這甜蜜期盼背后，竟是如此苦澀的結局？這雞飛狗跳的十年，這咫尺天涯的親情，這無處安放的悔恨，像一團亂麻，纏在老兩口日漸衰老的心上，越收越緊。門里的靜默，隔斷的何止是空間的距離，更是血脈相連的溫度。
這天，周建國突發腦溢血被送進了醫院。王桂芬急得六神無主，顫抖著雙手給周磊打電話。周磊匆匆趕來，眼神里滿是焦急，可身上卻掏不出一分錢來交住院費。王桂芬看著兒子那為難的模樣，心里又氣又急。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猛地推開，李薇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沓現金。她把錢遞給王桂芬，眼神有些閃躲，“媽，先給爸交上吧。”王桂芬愣住了，這十年來，她從未想過李薇會主動幫忙。
李薇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李薇心里盤算著，周建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房子的事兒就更沒著落了。她想著，只要這老兩口把房子過戶給他們，以后這養老的事兒也不是不能管。王桂芬看著李薇，心里五味雜陳，但還是接過了錢。周磊在一旁低著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在醫院里，李薇倒也表現得盡心盡力，幫著照顧周建國，還時不時地給王桂芬搭把手。王桂芬雖然對她還是心存芥蒂，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十年來，李薇第一次讓她覺得，或許這個兒媳也沒那么壞。周建國病情逐漸穩定后，李薇找了個機會，小心翼翼地跟王桂芬提起房子過戶的事兒。王桂芬看著她，沉默良久，緩緩開口說：“房子的事兒以后再說，你們要是真心對我們好，比什么都強。”李薇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從那之后，李薇好像變了個人似的，開始隔三岔五地帶著周磊回來看望老兩口，一家人的關系似乎有了一絲破冰的跡象。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李薇的轉變讓老兩口心里的冰慢慢消融。
又過了一段時間，周建國徹底康復出院。這天，周磊和李薇又提著東西回了家。吃飯時，氣氛融洽又溫馨。飯后，李薇突然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王桂芬，“媽，這是我和周磊商量好的，我們決定不要房子過戶了，以后好好孝順你們，這是我們的承諾書。”
王桂芬又驚又喜，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緊緊握住李薇的手，“好孩子，以前是媽誤會你了。”周建國也在一旁連連點頭。從那以后，周磊一家經常回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隔閡。逢年過節，家里熱熱鬧鬧的，充滿了歡聲笑語。王桂芬常常感慨，這才是家該有的樣子，那些曾經的苦澀，都成了如今幸福的鋪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