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我知道你嚇壞了,也受委屈了。媽她……唉,她就是那樣,老思想,改不了了。一輩子了,就認那些老理兒。”他頓了頓,觀察著林薇毫無波動的側臉,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懇求的意味,“可她……她真不是壞心。你看,她那么大年紀了,也是擔心孫子,急昏了頭才……你就……體諒體諒她,行不行?別跟她一般見識了。她年紀大了,我們做小輩的……”
“體諒?”
這個詞像一根點燃的火柴,猝然丟進了林薇早已堆滿干柴的心房。她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讓張志強嚇了一跳。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里面翻涌的不是怒火,而是比冰更冷的、徹底絕望后的死寂和荒謬的嘲諷。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比哭更難看的弧度。
“張志強……”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地碾出來,帶著血沫,“你讓我體諒她?”她微微偏頭,目光空洞地掠過觀察床上沉睡的孩子,那小小的身體在高熱退去后顯得異常脆弱。“體諒她差點用那瓶破酒,要了你兒子的命?”
張志強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了起來,聲音也壓不住了:“林薇!你說話能不能別這么難聽?什么要命?媽她……”
“體諒她在我坐月子時,嫌腰疼不肯夜里搭把手,讓我自己流著血爬起來哄孩子?”林薇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冰冷地切割著空氣,也切割著張志強試圖維持的遮羞布,“體諒她在我孕吐得快脫水時,頓頓只做油膩的紅燒肉,說我沒資格嬌氣?”
張志強張著嘴,臉漲得通紅,想反駁,卻在她列舉的一樁樁、一件件具體得無法辯駁的往事面前,啞口無言。那些他曾經用“媽是長輩”、“媽也不容易”、“忍忍就過去了”來和稀泥的瞬間,此刻被林薇用如此冰冷的語調清晰無比地攤開在他面前,帶著淋漓的血色。他煩躁地抓撓著后頸,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林薇的眼睛。
“還是體諒她……”林薇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和徹底的冰冷,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水杯,仿佛那渾濁的水面比眼前的丈夫更值得凝視,“……體諒她,永遠能讓你,張志強,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在她那邊?無論她做了什么,你永遠只有一句——‘媽也是好心’?”
最后那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張志強的心口,也砸碎了這狹小空間里最后一絲偽裝的平靜。他像是被戳中了最隱秘的痛點,臉上閃過狼狽、羞惱,最終化為一種破罐破摔的煩躁和隱隱的怒意。
“林薇!你夠了!”他壓低聲音低吼,額角青筋跳動,“你非要把這個家鬧散是不是?我夾在中間我容易嗎?一邊是生我養我的媽,一邊是老婆孩子!你要我怎么辦?把她趕出去?你讓我怎么做人?你體諒體諒我的難處行不行?媽她年紀真的大了,你就不能……就不能讓著她點?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你不懂嗎?”
“家?”林薇輕輕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字,仿佛在咀嚼一個極其陌生又極其苦澀的果子。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再一次看向張志強。這一次,她的眼神徹底變了。方才那冰冷的死寂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悟后的、近乎殘忍的平靜。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片荒蕪的清醒,看得張志強心底猛地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