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的‘家’,在哪里?”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直直刺入他躲閃的眼底,“在你的應酬桌上?在你媽永遠正確的‘老理兒’里?還是在……”她的視線掃過沉睡的孩子,再回到他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在你必須維持的、那點可憐又可笑的‘體面’里?”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最后一絲力氣,說出那句早已在她心底盤旋了千百遍、此刻終于破土而出的話:
“這個房子里住著的,從來不是一家人。”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砸在地上發出無聲的巨響,“是你和你媽,以及……你們家請的一個自帶薪水的保姆,和一個借住在保姆肚子里的孩子。”
話音落下,狹小的處置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消毒水的氣味冰冷地彌漫。護士早已悄悄退了出去,將這令人窒息的空間留給他們。只有孩子沉睡中偶爾發出的、不安的細小囈語,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張志強像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他死死地盯著林薇,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咆哮,想怒罵,想否認,想用他慣常的“家和萬事興”的大道理壓垮她。但林薇那雙眼睛——那雙平靜得如同深潭、里面卻盛滿了無邊荒涼和徹底了悟的眼睛,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狽、心虛和不堪。他所有醞釀的怒火和言語,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竟像烈日下的薄冰,瞬間消融,只留下一種被徹底看穿、無處遁形的恐慌和……陌生。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林薇。那個總是沉默著、忍耐著、最終在他或母親的“道理”面前退讓的林薇,消失了。眼前的女人,像一尊在絕望風暴中淬煉出的冰雕,冰冷,堅硬,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那是一種徹底的失語。他猛地轉過身,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空氣和林薇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近乎狼狽地、逃也似的沖出了處置室。門在他身后重重地關上,發出一聲空洞的回響,如同為某個時代敲響的喪鐘。
冰冷的門板隔絕了外面模糊的、屬于婆婆王桂芬的、依舊不依不饒的絮叨聲:“……怎么樣?我就說她沒安好心!孩子好了沒?她是不是又給你氣受了?志強,媽跟你說,這種媳婦……”
那聲音尖銳地穿透門板,像細碎的玻璃碴,持續不斷地刮擦著林薇早已麻木的神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