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尖銳地穿透門板,像細碎的玻璃碴,持續不斷地刮擦著林薇早已麻木的神經。
孩子沉睡著,呼吸漸漸變得平穩悠長,小小的身體在藥物和溫水擦拭的作用下,溫度終于退到了38度以下。護士進來又檢查了一次,輕聲對林薇說:“溫度穩住了,睡著了就好。你也休息會兒吧,有事按鈴。”護士的眼神帶著憐憫,輕輕拍了拍林薇冰冷的手背。
林薇毫無反應。她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像,依舊維持著剛才蜷縮的姿勢,只是懷里空了。那杯溫水早已在她手中冷透。護士嘆了口氣,悄然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時間失去了意義。慘白的燈光無聲地流淌,將墻壁、床單、地面都照得一片冰冷死寂。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鉆入鼻腔。婆婆那隔著門板的、喋喋不休的控訴和“教導”,時高時低,像永不疲倦的背景噪音,持續地、細密地切割著這片死寂。每一句“志強小時候”,每一句“不懂事的媳婦”,都像冰冷的針,扎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提醒著她這個“家”永恒不變的底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小時,也許是一個世紀。孩子的呼吸聲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的活物。林薇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自己搭在膝蓋的手上。那雙手,曾經也纖巧白皙,如今卻骨節微微凸起,皮膚粗糙黯淡。指尖冰冷,沒有一絲血色,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洗碗時洗滌劑的味道。手腕上,被婆婆撞開時留下的幾道紅痕已經變得青紫,在慘白的燈光下觸目驚心。
一股強烈的、無法抑制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她。她想逃離這里,逃離這刺鼻的消毒水味,逃離門外那永無止境的噪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充滿痛苦記憶的空間。她需要水。大量的、流動的、能沖刷掉一切污濁和冰冷的水。
她僵硬地、一點一點地挪動早已麻木的雙腿,扶著冰冷的墻壁,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身體像生銹的機器,每一個關節都在發出酸澀的呻吟。她最后看了一眼觀察床上沉睡的孩子,小臉依舊帶著病后的潮紅,但眉頭舒展了些。護士就在不遠處。
她拉開門。門外,張志強正焦躁地來回踱步,王桂芬坐在塑料椅上,看到林薇出來,立刻投來兩道刀子般銳利的、充滿怨恨和譴責的目光,嘴唇翕動著似乎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控訴。張志強停下腳步,看向林薇,眼神復雜,帶著殘留的怒氣、未消的尷尬,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似乎想開口說什么。
林薇的目光直接越過了他們。像越過兩團礙眼的空氣,徑直投向走廊盡頭那個亮著燈光的指示牌——洗手間。她面無表情,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她的背挺得筆直,卻帶著一種孤絕的僵硬。赤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地磚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模糊的濕痕,那是先前在樓梯上沾染的灰塵和可能的血跡。腳踝處被樓梯邊緣刮破的傷口早已凝固,暗紅色的痂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道丑陋的烙印。
王桂芬被林薇這徹底無視的態度激怒了,猛地站起來:“你……”
“媽!”張志強一把拉住母親的胳膊,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他看了一眼林薇那決絕而僵硬的背影,又看了看緊閉的處置室門,“孩子剛睡著……求您了,消停會兒吧……”他最終沒敢去攔林薇。
洗手間里空無一人。頂燈的光線同樣慘白冰冷,映照著光潔的瓷磚墻壁和地面,空氣里彌漫著更濃的消毒水和廉價香精的混合氣味。林薇反手鎖上了隔間的門,那輕微的“咔噠”聲,在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像一聲孤獨的嘆息。
她走到洗手臺前。巨大的鏡子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樣: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和臉頰,幾縷發絲黏在蒼白的皮膚上。臉上淚痕縱橫交錯,干涸的淚漬在燈光下閃著微光。那雙眼睛,曾經明亮溫潤,此刻卻像兩口枯竭的深井,眼窩深陷,布滿駭人的紅血絲,眼神空洞得沒有一絲神采,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荒原。嘴唇是干裂的青白色,被她自己咬破的地方,凝固著暗紅的血痂,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