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法熟練,托起孩子的小腿,用溫濕的毛巾仔細地擦拭著,避開那嬌嫩的皮膚褶皺。她覺得自己做得挺好,又快又干凈,還省事。可剛擦了兩下,劉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點急切:“媽,等等!這樣可能洗不干凈!”她小心地抱起孩子,“王姐說過,這樣盆洗,水容易重復污染,特別是拉了粑粑的時候,得抱到衛生間,用流動的溫水沖著洗,才衛生,不容易紅屁股。”劉蕓抱著孩子走向衛生間,留下李愛華端著那半盆水,站在原地,像一個被按了暫停鍵的木偶。水盆的溫熱透過搪瓷傳到手心,那點暖意卻驅不散她心口蔓延開的涼。流動的水?衛生間?她看著自己那雙帶大兒子的手,第一次覺得它們似乎有些“不衛生”了。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她想靠近,想幫忙,想把自己幾十年的經驗用上,總會被一句“月嫂王姐說……”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擋回來。那些她習以為常的做法,在“科學育兒”的光環下,似乎都成了不合時宜甚至有害的“老黃歷”。李愛華心里那點委屈和不解,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她明明是一片好心,心疼媳婦月子難熬,才花了大價錢請來月嫂,不就是想讓媳婦輕松點,學點“好方法”嗎?怎么到頭來,這“好方法”倒成了橫在她和媳婦、甚至和孫子之間的一堵高墻?她這個出錢又出力的婆婆,反倒成了礙手礙腳、不懂科學的老古董?
積壓的情緒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午后爆發了。那天她剛進門,就聽見劉蕓在臥室里,聲音不高卻帶著明顯的煩躁,似乎在跟誰打電話抱怨:“……是,王姐教的都懂,可實際操作起來哪有那么容易?寶寶哭得撕心裂肺,怎么拍后背都沒用,抱著走也不行,我都快崩潰了……媽倒是來過幾次,可來了也幫不上什么,說的那些老方法根本不能用,還老想按她的來,溝通起來特別累……”
李愛華站在玄關,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手腳冰涼。原來在媳婦心里,她的到來不是幫忙,是添亂?她的經驗不是經驗,是累贅?那些她自認為掏心掏肺的關切和付出,落在對方眼里,竟如此不堪?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受傷感攫住了她,比憤怒來得更洶涌。她甚至沒有力氣再往前走一步,默默地轉過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那扇沉重的防盜門。門鎖“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門內隱約的嬰兒啼哭和她的整個世界。
接下來的幾天,李愛華強迫自己沒再去兒子家。她心里憋著一股氣,也帶著點賭氣的試探:離了我,你們用那些“科學方法”,真能行嗎?她守著電話,心神不寧。既盼著電話響,又怕電話響。
第三天傍晚,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是兒子陳偉。
“媽!”陳偉的聲音劈頭蓋臉,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股壓抑不住的焦躁,“您這幾天忙什么呢?怎么都不來家里看看了?蕓蕓一個人根本弄不過來!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哭得沒完沒了,怎么哄都不行,嗓子都哭啞了!蕓蕓急得直掉眼淚,飯也吃不下,覺也沒法睡!家里亂得都沒處下腳了!您就不能心疼心疼她,過來搭把手嗎?”
李愛華握著聽筒,手指用力到指節泛白。兒子話語里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粗糙的砂石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心疼?她怎么不心疼?她心疼孫子哭啞了嗓子,心疼媳婦掉眼淚吃不下飯,更心疼兒子累成這副模樣!可是……
“我……”她艱難地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積蓄了多日的委屈、不被理解的憋悶、還有兒子這劈頭蓋臉的指責,像火山熔巖一樣在她胸腔里翻滾奔突,“我怎么不心疼?我心疼有用嗎?!”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尖銳和顫抖,“我燉的湯,嫌喝了發胖!我想抱抱孩子,說不能晃!我想給孩子洗屁股,說洗不干凈!我哪一樣做得合你們心意了?哪一樣不是被你們用‘月嫂說’堵回來?我是老古董,我的法子都落伍了!我去了,除了添亂,還能干什么?!你告訴我,我還能干什么?!”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有陳偉粗重的呼吸聲透過聽筒傳來,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李愛華耳膜上。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陳偉才極其疲憊地、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低聲說:“媽……不是……唉……”他似乎想解釋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長長的、沉甸甸的嘆息,然后電話被掛斷了。
“嘟…嘟…嘟…”忙音冰冷而單調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