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棟的怒火并未停歇,他向前又逼近一步,幾乎與陳遠臉對著臉,那根粗糲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幾乎要戳到女婿的鼻梁上:“她嫁給你,是跟你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不是給你當出氣筒,讓你撒氣的!”他猛地側身,指向林薇懷里那個顫抖的小小身影,聲音因痛心而發顫,“你看看!你看看孩子!她才多大?你就當著她的面,推她媽?!陳遠,你讓她以后長大了,怎么看你這個爸?!”
“爸”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遠心上。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想辯解,想反駁。然而,他的目光無可避免地撞上了囡囡。那孩子不知何時怯怯地扭過頭,露出一雙哭得又紅又腫、像熟透桃子般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滿了本能的恐懼和不解,直直地望著他,這個剛才像怪物一樣推倒媽媽的爸爸。
那眼神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瞬間劈開了陳遠眼中強撐的、虛張聲勢的倔強。有什么東西在他眼底深處轟然垮塌,碎裂一地。他肩膀猛地一塌,方才進門時那股繃著的勁兒,泄得一干二凈。
林國棟看著女婿瞬間灰敗下去的臉色和眼中那片崩塌的廢墟,胸口那股翻騰的怒焰也仿佛被澆滅了些許,余燼里只剩下沉重的疲憊和憂慮。他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帶著幾十年歲月的重量,回蕩在壓抑的客廳里。
“過日子,”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沙啞卻清晰,“誰家勺子不碰鍋沿?吵吵嚷嚷,紅個臉,那都正常!可動手……”他眼神陡然銳利如刀鋒,再次釘住陳遠,“動手,就是越了界!踩了線!今天你能推她一把,明天火氣上來,是不是就能打上一拳?!這毛病,有一就有二,慣不得!絕不能慣!”
他不再看陳遠,轉身,動作有些遲緩地拉過旁邊一把舊木椅,重重地坐了下去。然后,他用下巴朝旁邊另一把空椅子點了點,語氣不容置疑:“你也坐。”
周慧英一直沉默著,此刻才像影子一樣動起來。她端來兩杯白開水,玻璃杯底輕輕磕在陳遠和林國棟之間的舊茶幾上,發出輕微的脆響。她又走到女兒身邊,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寬厚溫暖的手掌在林薇微微顫抖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拍著,帶著無聲的撫慰和支撐。囡囡在外婆輕柔的氣息和媽媽熟悉的懷抱里,緊繃的小身體似乎也一點點松懈下來,哭聲徹底止歇了,只剩下偶爾的抽噎,小腦袋軟軟地歪在媽媽肩頭,疲憊地合上了紅腫的眼睛。
時間在墻上老式掛鐘單調的滴答聲中緩慢爬行。燈光灑在陳遠低垂的頭頂,映出一圈黯淡的光暈。他盯著自己腳下磨損的地板縫,仿佛要把那里盯穿。屋子里靜得能聽到每個人壓抑的呼吸聲。過了許久,久到那杯水都要涼透,他才極其艱難地抬起頭,目光首先投向岳父林國棟。老人的臉上刻滿了嚴厲,但嚴厲之下,似乎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爸,媽,”陳遠的聲音干澀沙啞,仿佛喉嚨里堵滿了砂礫,每一個字都磨得生疼,“我錯了。”他停頓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濁氣都排空,再開口時,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誠懇,“真的錯了。我不該動手推薇薇,更不該……當著囡囡的面。”他的視線艱難地轉向林薇,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臉,又落到她懷中熟睡的女兒臉上,那紅腫的小眼皮像針一樣刺著他。“我混蛋。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以后天大的火氣上來,我也壓下去。我要是再管不住這手……”他咬了咬牙,聲音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兒,“我自己剁了它!”
林薇抱著女兒,眼淚又無聲地滾落下來,滴在囡囡柔軟的頭發上。心里的委屈和憤怒,像被戳破的氣球,隨著他這句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誓言,開始一點點泄氣,緩慢地沉淀下去。那尖銳的痛楚還在,但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疲憊覆蓋了。她別開臉,沒有看他,只是下意識地收緊了環抱女兒的手臂。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映照著這個剛剛經歷一場風暴的小家。日子像一條無法回頭的河,終究要裹挾著泥沙和傷痕,繼續向前流淌。